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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十一歲那年(3)


  事實上在二十一歲那年,上帝已經這樣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級童話和永恆的謎語向我略露端倪。

  住在4號時,我見過一個男孩。他那年七歲,家住偏僻的山村,有一天傳說公路要修到他家門前了,孩子們都翹首以待好夢聯翩。公路終於修到,汽車終於開來,乍見汽車,孩子們驚訝兼著膽怯,遠遠地看。日子一長孩子便有奇想,發現扒住卡車的尾巴可以威風凜凜地兜風,他們背著父母玩得好快活。可是有一次,只一次,這七歲的男孩失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住進醫院時已經不能跑,四肢肌肉都在萎縮。病房裡很寂寞,孩子一瘸一瘸地到處串;淘得過分了,病友們就說他:「你說說你是怎麼傷的?」孩子立刻低了頭,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說呀?」「說,因為什麼?」孩子囁嚅著。「喂,怎麼不說呀?給忘啦?」「因為扒汽車,」孩子低聲說。「因為淘氣。」孩子補充道。他在誠心誠意地承認錯誤。

  大家都沉默,除了他自己誰都知道:這孩子傷在脊髓上,那樣的傷是不可逆的。孩子仍不敢動,規規矩矩地站著用一雙正在萎縮的小手擦眼淚。終於會有人先開口,語調變得哀柔:「下次還淘不淘了?」孩子很熟悉這樣的寬容或原諒,馬上使勁搖頭:「不,不,不了!」同時松了一口氣。但這一回不同以往,怎麼沒有人接著向他允諾「好啦,只要改了就還是好孩子」呢?他睜大眼睛去看每一個大人,那意思是:還不行麼?再不淘氣了還不行麼?他不知道,他還不懂,命運中有一種錯誤是只能犯一次的,並沒有改正的機會,命運中有一種並非錯誤的錯誤(比如淘氣,是什麼錯誤呢),但這卻是不被原諒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我記得他,那時他才七歲,他不知道,他還不懂。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尾。在所有童話的結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了錘煉生命,將佈設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住在6號時,我見過有一對戀人。那時他們正是我現在的年紀,四十歲。他們是大學同學。男的二十四歲時本來就要出國留學,日期已定,行裝都備好了,可命運無常,不知因為什麼屁大的一點兒事不得不拖延一個月,偏就在這一個月裡因為一次醫療事故他癱瘓了。女的對他一往情深,等著他,先是等著他病好,沒等到;然後還等著他,等著他同意跟她結婚,還是沒等到。外界的和內心的阻力重重,一年一年,男的既盼著她來又說服著她走。

  但一年一年,病也難逃愛也難逃,女的就這麼一直等著。有一次她狠了狠心,調離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了,但是斬斷感情卻不這麼簡單,而且再想調回北京也不這麼簡單,女的只要有三天假期也迢迢千里地往北京跑。男的那時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動了,和我同住一個病室。女的走後,男的對我說過:你要是愛她,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愛她,可那你又為什麼要結婚呢?男的睡著了,女的對我說過:我知道他這是愛我,可他不明白其實這是害我,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試過,不行,我知道我沒法不愛他。女的走了男的又對我說過:不不,她還年輕,她還有機會,她得結婚,她這人不能沒有愛。男的睡了女的又對我說過:可什麼是機會呢?機會不在外邊而在心裡,結婚的機會有可能在外邊,可愛情的機會只能在心裡。

  女的不在時,我把她的話告訴男的,男的默然垂淚。我問他:「你幹嗎不能跟她結婚呢?」他說:「這你還不懂。」他說:「這很難說得清,因為你活在整個這個世界上。」他說:「所以,有時候這不是光由兩個人就能決定的。」我那時確實還不懂。我找到機會又問女的:「為什麼不是兩個人就能決定的?」她說:「不,我不這麼認為。」她說:「不過確實,有時候這確實很難。」她沉吟良久,說:「真的,跟你說你現在也不懂。」

  十九年過去了,那對戀人現在該已經都是老人。我不知道現在他們各自在哪兒,我只聽說他們後來還是分手了。十九年中,我自己也有過愛情的經歷了,現在要是有個二十一歲的人問我愛情都是什麼?大概我也只能回答:真的,這可能從來就不是能說得清的。無論她是什麼,她都很少屬￿語言,而是全部屬￿心的。還是那位臺灣作家三毛說得對: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那也是在一個童話的結尾處,上帝為我們能夠永遠地追尋著活下去,而設置的一個殘酷卻誘人的謎語。

  二十一歲過去,我被朋友們抬著出了醫院,這是我走進醫院時怎麼也沒料到的。我沒有死,也再不能走,對未來懷著希望也懷著恐懼。在以後的年月裡,還將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發生,我仍舊有時候默念著「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認識了神,他有一個更為具體的名字——精神。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麼,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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