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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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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從鏡子裡看一看自己被歲月磨損的容顏,聽見他已經站在了屋門外。 「進來吧,門沒插。」 他進來,簡單的行李扔在地上,看著她。 「渴了,先喝點兒茶吧。」 他坐下來喝茶,看著她。 「我去給你煮一碗面來。」 他呆呆地坐著。好像從年輕時入夢,醒來已是暮年。 一會兒,她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進來。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兒吃。」 他就吃得慢一點兒。 好像幾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們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時光因為遙遠已經記不清是在何年何月了。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門剛剛回來。好像她從來就是這樣在等他回家,等他從那混亂的世界上回到這兒來。 「我,」他說,「這次來就不走了。」 她點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麼你再也不會來了,要是你又來了你就再也不會走了。」 「你知道我會再來?」 她搖搖頭,看著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麼知道,我就再也不會走了?」 「因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這一天。」 233 這樣的季節,如果有一個男人去尋O的墳塋,他會是誰呢? 我看著他默立的背影,竟認不出。 只有猜想。 WR嗎?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滿山落日的紅光裡,在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他更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寫作之夜所忽略的那個人。 只是一塊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簡單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難以發現。四周的墳塋,星羅棋佈,墓碑高低錯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莊嚴或輝煌……似乎仍在宣佈一個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爭搶著告訴這一個世界關於另一個世界裡的差別。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個男人,把一蓬素樸的野花捧在碑前,折開,一朵一朵讓它們散落在O的墳上。那樣,O就仍然是一個蹲在草叢中的孩子,在夕陽的深遠和寧靜裡,執拗于一個美麗的夢想了。 當然我們還會想到一個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這樣的忽略裡,她走近F醫生如女教師O一樣的墳前,或者正從那兒走開……懷念他或者從此忘記他。 234 在這季節,WR獨自一人,走進那片黑壓壓擁擠不堪的老屋群。 走過條條狹窄的小巷,走過道道殘破的老牆,走過一個個依稀相識的院門……WR發現,有很多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往來於如網的小巷中,這兒那兒,人們都在呼喊著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車,這兒那兒都有老人們惜別的目光和青年人興奮的笑鬧。怎麼回事?WR駐步打聽,人們告訴他: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這一帶的居民都要遷往別處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跑起來。當然,必定是朝著那座美麗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經搬空了……可不是嗎,有些老牆已經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礫……是呀是呀,遠處正傳來推土機和吊車的隆隆聲……他一路跑一路擔心著,那座樓房呢,它還在嗎?O的家還在嗎?他加快腳步,耽誤了這麼多年他忽然覺得時間是如此的緊迫了,慢一點兒就怕再也見不著它了……東拐西彎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楊樹還在,只是比過去明顯地高大了,夏天的蟬聲依舊熱烈……唔,那個小油鹽店也還在,但門窗緊閉已經停業了……噢—— 紅色的院牆,綠色的院門,那座漂亮的樓房還在! WR站下,激喘著,久久佇望。 肯定,他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所有已經過去的歲月。 但是,那是它嗎?這麼普通、陳舊、蒼老?唔,是的,是它,憑位置判斷應該就是它!只是認不出了。它曾經燦爛得就像一道雨後初晴的晚霞,可現在卻是滿面塵灰無精打采,風吹雨打已把昔日美麗的顏色沖剝殆盡了…… WR輕輕地走過去,走近它,一步步邁上臺階,走進去……沉寂得讓人一陣陣暈眩,好像仍是在遠方的噩夢裡。在這世界的隔壁,遠方,罕為人知的地方,他屢屢夢見過它,夢中的它就是現在這樣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牆上沒有任何裝飾,冷漠的灰皮一塊塊剝落,腳步聲震動了牆角上塵灰結成的網,門都開著,所有的門都失魂落魄般地隨風搖擺,廳回廊繞不見一個人,仿佛遠古遺留下的一處殘跡…… 「喂,有人嗎?」 沒人應。 「喂——,還有人住在這兒嗎?」 只有回聲。 WR一間屋一間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開被丟棄的塑料瓶或罐頭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這兒。不錯,就是這兒。地上滿是塵灰,平坦的細土上有老鼠的腳印。沒有人。當然也沒有鋼琴聲。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廚房裡沒有了煙火味。衛生間的龍頭裡擰不出一滴水。客廳裡沒有花也沒有貓。四周環顧,從一個敞開的門中可以望見另一個敞開的門,從一個敞開的門裡可以望見所有敞開的門…… 走進那間他最常去的房間,也沒有了林立的書架。他回憶著那些書架的位置,在回憶中的那些書架之間走,走到當年與O面對面站著和望著的地方。伸出手去,仿佛隔著書架他伸過手去,但是那邊,O的位置,是一片虛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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