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轉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陽光都退在窗外,抬頭仰望,萬里晴空中也沒有了那只白色的鳥。

  靠著窗臺默默地站著。不知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怎麼想起要在這樣的季節裡到這兒來。我想,很可能,WR又與那個曾經襲擾過他的悖論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終於明白:他將要不斷地與那個討厭的悖論遭遇,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兒,一聲不響,直到夜幕降臨。

  這時,遠處的一個門的縫隙裡閃出一縷燈光。

  朝那縷燈光走去。敲敲門,沒有人應。輕輕一推,門開了。

  門裡的房間並不大,到處堆滿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紙,山一樣重重疊疊。山一樣的環繞之中,閃現一盞檯燈,燈下一個脊背彎駝的老頭。

  「請問……」

  老頭轉過身來,看著WR。

  「請問,O家搬到哪兒去了?」

  老頭搖搖頭:「對不起,我不大清楚。」

  「這一帶不是都要拆遷了嗎?這兒的人都要遷到哪兒去,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來。」

  「您呢?您的家要遷到哪兒去呢?」

  「啊,我哪兒也不去。不寫完我的書,我哪兒也不去。」

  「那……」

  老頭已經回過身去繼續寫他的書了。

  「對不起,打擾了。」WR退步出來。

  退步出來的過程中碰倒了一座紙山,稿紙散落一地。WR慌忙去撿時,看見了紙上奇怪的文字……啊,這寫的是什麼呀?這是哪國的文字?這是哪一個世界的文字?門外來風把地上的稿紙吹開,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飄。隨手接住一張,再看,仍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字,而且可以肯定:這不是文字,這只是任意地走筆、毫無規律的線條,隨心所欲的塗畫。WR呆愣在那兒,想起女導演N曾經對他說起過這樣一個老頭……

  這時一個老太太進來了,驚慌地看著WR。

  「哦,您別怕,」WR趕緊解釋,「我是來找人,我只是來問問O家搬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O家搬到哪兒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著他走到旁邊的屋裡,低聲說:「請你別告訴他,好嗎?什麼也別告訴他。」

  「您指什麼?」

  老太太指指WR手裡的稿紙,又指指隔壁:「隨便他寫什麼吧,隨便他怎麼寫去吧,別告訴他真相,行嗎?因為……因為要是告訴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著屋頂屏息細聽:走筆聲、掀紙聲一刻不斷,牆那邊正是「文思如湧」。

  「就讓他這麼寫下去?」

  「噓——小聲點兒。反正他也活不久了。這不礙誰的事。有我陪著他,有紙和筆陪著他,他就足夠了。」

  「他要寫什麼?」

  「一部真正的童話。」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發表的嗎?那時還不是要揭穿嗎?」

  「不,不會。他永遠也寫不完的。死之前,看樣子他不會停下來。這樣,他就永遠都在那些快樂的童話裡了。」

  「就讓他,死也不明真相?」

  「這也是一個悖論。」

  「悖論?」

  「兩難。」

  「噢?」

  「是對他隱瞞真相,以使他快樂地活著呢,還是對他說出真相,而讓他痛苦地去死?」

  ……

  WR告辭那老太太,走出曾經美麗的那座房子時,已是繁星滿天。這讓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這樣浩渺的星空下,我們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前途莫測。現在也是一樣,前途莫測。我寫下了WR,或者我創造了他,或者他走進和走在我的一種思緒裡,但是在這樣的季節,在生命的很多種悖論面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後的路途。他只好就在這寫作之夜將盡時消失,或者隱遁,或者在我的希望裡重新啟程——無論從哪兒啟程都是一樣,去走以後的(並非比以前更為簡單的)路……但那是我還不能知道的事。現在還不能知道。

  235

  與此同時母親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親,或者並不限於他們的母親,在我的希望裡終於回到南方。

  七十歲也並不晚,八十歲也埋沒不了她的夢想。這樣母親必然與她並不愛的那個男人離了婚,去南方,去迎接她一向所愛的那個人的骨灰,並在月色或細雨中,把愛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裡,葬在芭蕉樹下,葬在她自己也將走盡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寫過: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裡寫過: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遠的,送回她們的南方。現在這一心願已經完成。

  236

  畫家Z呢?O死後,再也沒有見到Z。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如果在北方,蒼穹如蓋闊野連天的一處地方,碎石遍佈,所有的石頭上都畫著白色的羽毛,我想那就是Z唯一的蹤跡。

  暗紅色的石頭,小如鬥,大如屋,形態嵯峨,散佈數裡。石頭上,白色的羽毛寂靜、飄展、優雅、傲慢、動盪……千姿百態。若從高空(比如飛機上)俯看,黃色的土地上,暗紅色的石頭就像凝結的血,根根雪白的羽毛清晰可辨,仿佛很久以前有一隻大鳥在這天空中被擊中,掙扎著、哀叫著、撲打著翅膀依然飛翔數裡,羽毛紛紛飄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為,Z曾經到過那兒。

  但是沒有人見到過他。

  或者沒有人知道,Z畫下那些羽毛之後又去了哪兒。

  237

  那麼,我又在哪兒呢?

  如今我常常還能聽見F醫生對我說: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回,或者,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

  我就在這樣的消息裡。

  不不,我夢中的F醫生會糾正我:並不是「我」就在這樣的消息裡,而是,這樣的消息就是「我」。

  1995年5月18日完稿
  6月26日修改完成
  2000年5月再次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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