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久聞大名,我讀過你的詩。」

  「咳,不值一讀……」

  「哎哎,那兒是衛生間,這邊,這邊,不認識了?」

  不認識了。一旦走進屋裡就一切都不認識了,連茶杯也不認識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不認識了,連空氣的味道也不認識了……這時候L開始明白:還是F醫生說得對——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實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實的痛苦。

  「茶呢,還是咖啡?」她問。

  「哦,茶,還是茶吧。」

  「抽煙嗎?」她遞過煙來。

  「哦,我自己來。」

  「嘿,你還是別抽了,好嗎?」——不,這不是說L,是在說另一個男人。

  「啊,他的心臟不太好。」她客氣地解釋,然後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嗔怒,對著另一個男人:「喂,你聽見沒有?你的心臟,我說錯了嗎?」

  沒錯沒錯,那個男人的心臟不太好,而這個男人的心臟你已無權干涉。F還說什麼來——美麗的位置?

  「可詩人也在抽呀,」另一個男人說,「我總該陪詩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禮貌地退卻,換上微笑:「那好,就這一支……」

  三個人都笑,雖然並不可笑,雖然L心裡一陣鈍痛。

  「L,你的身體還好嗎?」

  「還好,嗯……還算湊合吧。」

  「還長跑嗎?」

  「偶爾,偶爾跑一跑。」

  「嘿,聽聽人家!可你一動也不動……」

  誰一動也不動?噢,還是說的另一個男人。而這一個已經是人家。

  另一個男人不說什麼,靠那支香煙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開燈,拉起窗簾,窗簾輕輕飄動,攪起一縷花香。

  窗外很熱鬧,一團喊聲熱烈或是憤怒,在吵架,五六條高亢的喉嚨在對罵。屋裡卻很安靜,一時找不到話題了。不是準備好了嗎?看來怎麼準備也不會太好。F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上帝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統統忘得乾淨,就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所謂最美麗的位置,並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麼來?

  「忙嗎?這一向都在忙什麼?」

  終於抓來一個應急的話題。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麼,你呢?你們呢?」

  「都一樣,還能怎麼樣呢?」

  「喝茶呀,別客氣,這茶不錯……」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龍井』,今年的新茶,怎麼樣?」

  「嗯,不錯……」

  又找不到話題了。遠處,那幾個人的架卻還沒吵完。不是找不到話題,是在小心地躲避著一些話題,一些禁區,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這樣的世界上、這樣的世界所建立的規則中、這樣的距離和這樣的微笑裡,埋藏著的或者標明著的禁區……又讓F醫生說對了: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但這樣的場合又必須得說點兒什麼。說什麼呢?切記不要犯規,主要是不能犯規,其次才是不要冷場。

  酒菜上桌了。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至少眼下沒有冷場的威脅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氣,話題一下子變得無限多了:可以說魚,可以說肉,可以說多吃青菜對血壓以及對心臟的好處,可以褒貶烹調的手藝,可以舉杯祝酒,祝什麼呢?一切順利,對,萬事如意……可以對自己的食欲表示自信但對自己的食量表示謙虛,可以針砭鋪張浪費的時弊,可以搖頭不滿時下的物價,可以回憶孩提時的過年,可以懷戀青年時胃口的博大……但這是一種有限的無限(注意不要犯規):可以說的可以無限地說,不可以說的要囚禁在心裡,可以說的並不一定是想說的,想說的呢,卻大半是不宜說的。還有分寸,還有小心,還有戒備、掩飾、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彬彬有禮……對了,F是說:只排除平庸。F是說:只排除不失禮數地把你標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距離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種距離內——對了,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穀,是一道鬼牆,是一個醜惡兇殘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點金成石、化血為水、把你捨命的珍藏「刷啦」一下翻轉成一塊醜陋的浮雲,輕飄飄隨風而散……

  日光燈嗡嗡地輕響,一刻不停。現在窗裡和窗外都很安靜了。

  L覺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反正他是一個無人管束的男人。臉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測定著距離的目光非常累,躲避著禁區的神經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樣,都很累,包括剛才那幾個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這會兒正躺在哪兒喘氣呢……

  「哎,你知道張亮現在在哪兒嗎?」

  好極了,又想起一種可說而不犯規的話題了。

  「噢,他嘛,還是在銀行……」

  「會計?」

  「不,出納。每天點鈔票,不過都是別人的。」

  「喂,喝呀,別光說。」

  「唔——不行不行,我可沒什麼酒量。」

  「開玩笑,你才喝了多少?來來,來……」

  「李大明呢,在幹什麼?」

  「練攤兒呢,租了個鋪面房。」

  「賣什麼?」

  「服裝,中藥,家具,火腿。逮著什麼賣什麼。」

  「啊別,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臟。這蝦不太新鮮,湊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麼樣,你最近又寫什麼呢?」

  「沒有,什麼也沒寫,嗯……」

  「嘿,我剛發現,你這雙鞋不錯嘛,多少錢?」

  「你給開個價?」

  「二百……嗯……二百五!」

  「賣給你。」

  「一百九?」

  「五折賣給你。」

  「什麼?!」

  「八十。」

  「胡說,不可能!」

  「處理的,最後的兩隻都讓我買來了,一隻四十二號,一隻四十三號。」

  這回可以多笑一會兒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辭了?不行,這麼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適……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點兒湯?」

  「湯?好吧湯……唔——夠了夠了。」

  「據說今年夏天會更熱,你們沒裝個空調?」

  「是,是打算裝一個。」

  「聽說何迪已經是局長了,是嗎?」

  「不錯,那傢伙是個當官的料。」

  「楚嚴呢,最近你見過他沒有?」

  「沒有,沒有,這麼多年一點兒他的消息都沒有,怎麼樣,他?」

  「幾年前在街上碰見過他一回,他和幾個人一起辦了個心理諮詢中心。」

  「是嗎!他不是學獸醫的嗎?」

  「改行了,他說他早就改行了。嘿,你怎麼又抽?第幾支了?」

  「最後一支。」

  「楚嚴那傢伙淨歪的,有一陣子老給人家算命,見誰給誰算。」

  遠處車站的鐘聲又響了。可以了吧?也許可以告辭了吧?

  「吃點兒水果吧,L?」

  「啊不,廁所在哪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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