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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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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 那時,在我的印象裡,是所有的戀人們重逢的季節。 230 那時,如果戀人從遠方回來,在我的印象裡有很多種方式。屬C的方式已經在第二章裡寫過了。還有一種方式,屬詩人L。 如果戀人在信上說「一俟那邊的事可以脫身,我立刻就啟程回來,不再走了,永遠不再走了,不再分離……」這便是C的戀人,這就是屬殘疾人C與戀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戀人在電話裡說「喂,你還好嗎……是,我回來了……還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問你好……」那麼,這就是L日思夜夢的那個人了,這就是屬詩人L與昔日戀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嗎L?」 電話裡她的聲音有些改變了,但詩人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是她。 「你在哪兒?喂,你現在在哪兒?」L的聲音依舊急切,像幾年前在那個風雪之夜的小車站上一樣。 「我在家裡。喂,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卻非常平靜——或者是故作平靜。 「啊,還……還可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久。對,還住在那兒,還是那座樓。你呢,也還是住在那兒?」 「也還是那兒。」 停頓。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說什麼。 「我……」L的聲音不由得發抖,「我想現在就去找你,也許……也許還是有些話要說……」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行嗎,為什麼是行嗎?「當然,你要是現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們等你。」 我們——雖然早已料到,但詩人還是渾身一陣緊,心跳仿佛停頓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問你好。」 「啊……謝謝。」 很長的一段停頓,兩邊的電話裡都只剩下呼吸聲。 「我想,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都是朋友……喂,L,L你聽著嗎?」 「啊對,是朋友……」 「我相信我們還可以是朋友,還應該是朋友。」 朋友?L想:這是拉近呢,還是推遠?抑或是從遠處拉近,再從近處推遠? 「喂,喂——!」 「啊,我聽著呢。」 「我覺得,我們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這樣似乎才完整。L想:不遠也不近,一個恰當的距離。 「喂,行嗎?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又是行嗎,可若不是行嗎又應該是什麼呢? 「啊,當然。」 「太好了,謝謝。」 謝謝?怎麼會是謝謝? 「晚上七點,好嗎?我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好吧,七點。」似乎別無選擇。 …… 多年的期盼,屢屢設想的重逢,就要在七點鐘實現呢還是就要在七點鐘破滅?朋友行嗎 謝謝 準備好了——這幾個字讓L有一種世事無常、命若塵灰之感。整整一個下午,L心神恍惚什麼也不能想。 231 七點鐘,詩人L走進了F醫生的恐懼。 透過白楊樹濃密的枝葉,眺望昔日戀人的窗口,於是L走進了F對於重逢的第五種設想:她恰好在陽臺上,站在淡淡的夕陽裡,看見了他,呆愣了幾秒鐘然後沖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樓來。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問候,語氣也無特殊,仿佛僅僅是兩個偶遇的熟人。 「你真準時。」 「哦,是嗎?」 要不要握握手呢?沒有,猶豫了一下但都沒有伸出手來——謝天謝地,就是說往日還沒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無退路。 走過無比熟悉的樓門、樓梯、甬道,走進無比熟悉的廳廊,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裝飾和陳設。 「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先生……這是L……」 「你好。」 「你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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