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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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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時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見N,他就開始覺得心臟不舒服了,氣短氣悶,心動過速。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設想過與N重逢時的情景,設想N的樣子,設想她的變化,但就在他那樣設想的時候他也明白,無論怎樣設想也不會跟實際的情景一樣的。就是說,儘管設想可以很多卻總是有限的,不大可能與實際一致。對死的設想也是這樣,你知道你肯定會在某一天死去,你有時候設想你終歸會怎樣死去,在什麼樣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什麼樣的情境中死去,但這設想很少可能與實際一致,死真的來了的時候你還是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遠遠看去,N竟沒有什麼大的改變,還是那麼漂亮、健美、生氣勃勃激情滿懷。

  F站在人群中,從身旁一個小女孩兒的鏡子裡看了一下自己。那個小女孩兒玩著一面小鏡子,用那鏡子反射的陽光晃她母親的眼睛、晃她父親的眼睛,晃到了便笑著跑開,換一個角度再重複這樣的遊戲。F問她:「你幾歲了?」「五歲半!」小女孩兒說,同時伸出五個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個手指都看了一遍卻不知道那半歲應該怎樣表示。F便乘機從她的小鏡子裡看了看自己,他看見的差不多是一個老人:滿頭白髮,滿臉皺紋,而且——最讓他吃驚的是——臉色晦暗、皮肉鬆弛,一副惶茫、疲憊的樣子。他的心臟緊緊地疼了一下:我確實是永遠也配不上N的……

  那時正有一個記者問N:「如果那時這兩個演員已經不合適了呢?比如說,他們已經老了呢?」N站在攝影機旁回答:「對愛情來說,什麼年齡都合適。只要我那時還活著,我還是要把他們請來,我將拍攝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互相親吻著回憶往昔,互相親吻著,回憶他們幾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歷盡艱辛的尋找。」……

  心臟一下下發緊、發悶,熾烈的太陽讓F頭昏眼花。他找到一處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閉一會兒眼,靜一靜……周圍的喧囂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會兒,甚至做了一個夢。F從沒到過南方卻夢見了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雨後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飄離肉體,飄散開飄散開,卻又迷迷濛濛聚攏在芭蕉葉下……這時就見N走在前面,形單影隻卻依舊年輕、生氣勃勃,淡藍色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喂,是你嗎,N?」他沖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他跟隨著N婷婷的背影,走進一座老式宅院……

  N站住,他也站住,他們一同觀望良久:木結構的老屋高挑飛簷,月在簷端,滿地清白,一扇門開著,幾扇窗也都開著。N走向老屋,走上臺階,步履輕捷,走過回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這兒、那兒便都亮起點點燭光……「N,是你嗎?」仍無人應。F也便走上臺階,走進老屋,但這兒、那兒卻只有燭光,沒有N,燭光搖搖閃閃卻哪兒也不見N的影子。「N,你在嗎?」「你在哪兒,N?」「是我呀,喂,你聽不出是我嗎?」「我來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嗎?」沒有回答,只有院子裡風吹草響,只有老屋裡燭光跳動。他站在那兒覺得一陣徹骨抑或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燭光一下子都滅了,一片漆黑……

  F被驚醒了,大喊一聲坐起來。他左右看看,怕還是自己的噩夢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經沒人。再舉目朝N剛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見,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都藏到哪兒去了呢?F慌忙爬起來,往東跑一會兒不見N,往西跑一會兒仍不見N的影子,到處都沒有她,沒有人,就像C在思念著X的日子裡所見過的那種情景,到處都是空空洞洞……F醫生驚愕地揉揉眼睛,心臟一陣發悶,渾身發軟,天旋地轉……

  F躺倒在一棵老樹下,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人發現他。唯那老樹枝繁葉茂,每一片葉子都在搖動,但沒有聲音。有一隻鳥在那枝葉間築巢,銜來一根草,魔魔道道地擺弄一會兒,飛走了,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又飛回來,又銜來一團泥繼續魔魔道道地擺弄,不管人間發生了什麼,它只管飛來飛去安頓著家園。F醫生看著那只鳥,看著老樹濃密的枝葉,看著那枝葉上面的天空,雲和風都沒有聲音……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飄起來,飄離肉體,無遮無攔地飄散開去,像在剛才的夢中那樣,但不再聚攏,聚攏可真討厭,他不願意聚攏,他高興就這樣飄……他想起了女教師O,O大概就是這樣飄的吧?O大約一直還在這樣自由自在地飄著吧?進入另一種存在就是這樣嗎?我正在進入另一種存在嗎……他再去看那棵老樹,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頭看那棵老樹,他不僅看見了下面那棵老樹而且看見了下面發生的一切……

  F醫生喘息著,睜大著眼睛。彌留之際他可能在想些什麼呢?

  他一定會想起女教師O的問題:我們活著,走著,到底是要走去哪兒?

  因而在我的印象裡,F醫生一定又會想起他一向感興趣的那個問題:靈魂是什麼?靈魂在哪兒,也就是說「我」一向都在哪兒?

  他一定會想起他曾經對詩人說過的話:我在我的身體裡嗎?可是找遍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腦的每一條溝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詩人你說對了,那是一個結構,靈魂在哪兒也找不到但靈魂又是無處不在,因為靈魂是一種結構。就像音樂,它並不在哪一個音符裡,但它在每一個音符裡,它是所有的音符構成的一種消息。就像繪畫,單一的色彩和線條裡並沒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線條構成過去和未來的消息,構成動靜和欲望,構成思念和召喚,繪畫才出生……

  我想這時F醫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喘息著、睜大眼睛盼詩人來,要告訴詩人L:可是,靈魂或者「我」,只在身體和大腦的結構裡嗎?L你想想看吧,靈魂可能離開身體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嗎?「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我」可以離開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還是「我」嗎?「我」可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依然是「我」嗎?「我」怎麼可能離開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獨地是「我」呢……

  F醫生喘息著,眼睛裡露出快樂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詩人:L你在哪兒?你快來呀聽我說,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整個世界所有的消息裡,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裡,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欲望裡,因而那是不滅不死的呀……L你看那蟻群,也許每一隻孤獨的螞蟻都像你我一樣,回答不出女教師O的問題,但是它們全體卻領悟著一個方向而不舍晝夜地朝那兒行進……你看那些蜜蜂啊,它們各司其職,每一隻蜂兒都知道是為了什麼嗎?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遠在那創造的路上……你再看那只築巢的鳥呀,它把窩造得多麼聰明、精巧、合理!

  可那是因為它的智力呢,還是因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為它的理智呢,還是因為它的欲望?是後者,必定是那天賦的欲望。就像我們的腸胃,L你懂了嗎?腸胃的工作不聰明、不精巧、不合理麼?它們把有用的營養吸收把多餘的東西排除,可曾用著智力麼?腸胃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嗎?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問題。但無處不在的我的靈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這個世界的欲望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運動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艱辛與危懼它們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祈禱它一定知道……

  還有那個被命名為艾略特的預言者,他知道:你到這裡來/是到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來/俯首下跪。祈禱不只是/一種話語,祈禱者頭腦的/清醒的活動,或者是祈求呼告的聲音。/死者活著的時候,無法以語言表達的,/他們作為死者能告訴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語言之外是用火表達的。/……

  當詩人L趕來的時候,F醫生已經奄奄一息。L把耳朵貼近F顫動的嘴唇,感到他還在微弱地呼吸,聽見他喃喃地說著:「至於……至於我自己嘛,L,我多年來只有……只有一個心願,那就是在來生,如果……如果真的有來生,不管是在哪兒,不管是在……是在天堂還是在……還是在地獄,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現實之外,愛,仍然是真的……」

  那時,L從F的眼睛裡看見,天上正飛著一隻白色的鳥。

  F睜大著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那只鳥:雪白閃亮,飛得很高,飛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裡一下一下地扇動翅膀,舒暢且優雅,沒有聲音,穿過雲,穿過風,穿過太陽,飛向南方……但也許,那就是F的靈魂正在飛去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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