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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N抱攏雙膝獨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間的各個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幾本膠片。它們規規矩矩耐心地躺在書櫃裡,除了洗印時草草看過一下,一直忙得沒顧上再去看它們。多久了呀,它們躺在那兒,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起故鄉吧。她跳下床,搬出那幾個膠片盒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抻出膠片,對著太陽,一尺一尺細細地看。就是這時她看見了F。

  N並沒有立刻認出F,她只是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髮,那頭白髮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N一邊看一邊讚歎這老人的激情與執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樣。她一尺一尺地尋找,用放大鏡一格一格地看,可還是看不大清他的相貌,這個滿頭白髮的人總是微微地低著頭,那樣子仿佛祈禱、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覺得,這個白髮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仿佛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啊,N恍然大悟:這是F呀,這不就是他嗎?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機,把窗簾都拉起來,關了燈,在牆上放映那幾本膠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時的朋友、青年時的戀人呀!多少年不見了卻在這異國他鄉見到了你!早就聽說你一夜白了頭,可是自那以後再沒能見到你……曾經的那一頭烏髮哪兒去了?一夜之間真的會蹤影不留嗎?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真的是你嗎?為了什麼呀……是呀是呀我現在才知道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是沒有辦法說的,只能收藏在心裡,如果不在心裡死去它就會爬上你的發梢變成一團燃燒的冰淩……可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多少年裡你為什麼不來?現在你為什麼來了?為什麼總在我的四周,不離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閃著我,所以那時我沒有發現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閃著我的鏡頭,但是你躲閃不開,你還是被留在了我的膠片上……你是來找我嗎?是,肯定是,可你為什麼不早點兒來?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結了婚,直到我也結了婚,我還是以為你會來的……我沒有想錯,你到底是來了,到這動盪的夏天裡找你的戀人來了……

  牆上,畫面搖晃起來——那會兒亂起來了,攝影機搖搖晃晃顛上顛下,鏡頭裡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擁擠的人群,一下是數不清的腿和紛亂的腳步……然後膠片斷了,沒有了,牆上一片漆黑,心裡和房間裡一團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攝影機旁說過的話:「情節非常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盪的人群中互相丟失了。」……「沒有劇本,甚至連故事和更多的情節都還沒有。現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之外,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因為我相信,不管在什麼時候,我們可能丟失和我們正在尋找的都是——愛情!就是現在,我也敢說,在我們視野所及的範圍裡,有幾千幾萬對戀人正在互相尋找,正在為愛情祈禱上蒼。」……

  漆黑中N想:真是讓我說對了,那些尋找著的人中就有F。他聽見我說的那些話了嗎?他應該聽見了。N想:我應該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對愛情來說,什麼年齡都合適……」

  但是N還不知道,那時F醫生已不在人世。

  227

  F醫生死在那架攝影機停止轉動之後不久。關於他的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一種說法是:他在那時犯了心臟病,從來沒發現過他有心臟病,但是一發卻不可收拾。

  N從國外回來才聽說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與F的永別。

  冬天的末尾,融雪時節,N走過正在解凍的那條河,走過河上的橋,走進那片灰壓壓的房群。小巷如網。積雪在路邊收縮融化得醜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閒自得。空氣中散佈著煤煙味、油煙味、誰家正在煎魚的味兒——多麼熟悉的味兒呀!風吹在臉上並不冷,全球的氣候都變得不可捉摸。N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著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和每一個院門中進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個她認識的,或者僅僅是一張熟悉的臉……這是她少年時常常走的路呀,每一個院門她都熟悉,甚至每一根電線杆和每一面殘破的老牆她都認得,一切都還是那樣,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你還是這樣」,只是人比過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氣候在變暖,就是人在變多,N記得小時候,尤其午後,在這小巷裡走半天也碰不見一個人……啊,那家小油鹽店也還在呢,只是門窗都換成了鋁合金的……那麼家呢,那座橘黃色的樓房在哪兒?唔,那兒,還在那兒,只是有點兒認不出了,它曾經是多麼醒目多麼漂亮呀,現在卻顯得陳舊、蒼老、滿面塵灰無精打采的樣子,風吹雨打已把那美麗的顏色沖剝殆盡了……

  院子裡堆得亂七八糟:磚瓦灰沙、木料、鐵管、自行車和板車……而在這一團蕪雜中竟停著一輛嶄新的「林肯」牌轎車。

  N敲了敲F家的門,沒有人應,一推,門開了。輕輕走進去,廳廊裡一股明顯的黴味,地毯上污漬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塵土,牆上沒有飾物只有塵灰,很多處脫落了灰皮,很多處,塵灰在那兒結起了網,屋頂上有一圈圈鏽黃的水跡。很多門,但都鎖著。慢慢往深處走,只有一扇門開著,從中可見一個老人的背影。

  N在那門口站住,認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親——坐在寫字臺前。房間很大,很空曠,冬日的陽光從落地窗中透進來,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床上變了形,落在那老人彎駝的背上。

  F的父親轉過頭來:「您是?」

  「我是N呀,您還記得我嗎?」

  「啊……啊,當然。」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會兒,不說什麼,就走出去。回來的時候,他拖著一個麻袋。

  「這是F要我給你的。」F的父親說。

  「什麼?」

  「不知道。他放在我這兒的,我沒看過。後來,有個叫L的人來跟我說,F要我有一天見到你,把這些東西給你。」

  N打開麻袋,只朝裡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寫給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給她寫信從來都是用這種信封),都封著,都貼好了郵票,但都沒有郵戳。N掏出幾封看看,單從不同時期的郵票上就都明白了:這麼多年他一直在給她寫信——並不發出的信。

  F的父親坐在陽光裡,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冬天的陽光撫摸著他彎駝的背。

  「伯母呢?還有……家裡別的人呢?」

  「在國外。」

  「哪兒?」

  「具體是哪兒並不重要。」

  「那……就您一個人了嗎?」

  「聽說,你不是也去了國外嗎?」

  「是。是在……」

  「不不,我不問這個。我只想問,你們,以及比你們更年輕的人,對叛徒怎麼看?」

  「叛徒?」

  「對,叛徒。一個因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並不是為了想升官和發財的人,成了叛徒,你們對這樣的人怎麼看?對這樣的叛徒,你們怎麼想?」

  「我……我沒想過……」

  「行了,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也許……」

  「好了我知道了,我沒有別的事要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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