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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二十二 結束或開始

  225

  落葉飄零的夜晚,遊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我獨自到那座古園裡去。走過幽靜的小路,走進楊柏雜陳的樹林,走到那座古祭壇的近旁,我看見C還在那兒。一盞路燈在夜色裡劃出一塊明亮的圓區,我看見他正坐在那兒,坐在輪椅上讀書。

  我有時候懷疑:他會不會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餘的景物,世界一時變得非常小,只是一團小小的明亮,C看書看得累了,伸一個懶腰,轉動輪椅,地上的落葉被碾碎了,發出唧唧吱吱的聲音。

  我有時想:我就是這個殘疾人C嗎?

  我問他:「我就是你嗎?」

  C沖我笑笑:「你願意是我嗎?」

  於是他又轉動輪椅,前進、後退、原地轉圈,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種新近發明的遊戲。

  「你寫作之夜的每一個角色,有誰願意永遠來玩這個遊戲嗎?」

  我無言答對。

  他認真地看著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著相似的遊戲呀,你不知道?」

  「對不起,」我說,「也許我傷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搖搖頭,「不是那麼回事兒。」

  C轉動起輪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盞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他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明亮與黑暗中我聽見他說:

  「其實你在第一章中寫得很好——我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寫作之夜才是你,因為你也一樣,你也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

  我於是想起了第一章。我問:「你再沒碰見那兩個孩子嗎?」

  「不,」他說,「我總是碰見他們。」

  「在哪兒?」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我有時候碰見他們倆,有時候碰見他們之中的一個。」

  「我不想開玩笑。」

  「我也不想。玩笑那麼多,還用得著麻煩我們開嗎?」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我也是。說正經的,此時此地你沒有看見他們之中的一個嗎?」

  我四處張望,但四周幽暗不見別人。

  「他們在哪兒?」

  「現在嗎?就在這條小路上。」

  「你是說我?你是說我還是說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們還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時間,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他們。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

  那個老人的預言:如果你到這裡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裡出發,/那都是一樣……

  C說:「你還記得女導演N的那兩個年輕的演員嗎?」

  「是,」我說,「我懂了,他們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裡。」

  「他們不也是那兩個孩子嗎?」

  「是。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員。」

  226

  終於有一天,N在她曾經拍攝的那些膠片上認出了F:一頭白髮,那就是他嗎?

  那時N在國外,具體是哪兒並不重要,N在異國他鄉。

  孤獨的禮拜日早晨,她醒來,但不動,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很久很久地聽著窗外的鳥叫。到處的鳥兒都是這樣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時候賴在床上不想起來,晨光在窗簾上慢慢壯大,慢慢地一片燦爛,她仿佛又聽見母親或者父親一遍遍地喊她:「嘿,懶姑娘,還不快起嗎,太陽都曬到屁股啦!」「快,快呀,快起來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跑步都回來啦!」「喂,小F,下次你去跑步時也叫著我們家這個懶丫頭好嗎?」……N猛坐起來,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母親和父親喊她的聲音,異國他鄉,只有鳥兒的聲聲啼囀。到處的鳥兒都是一樣。她坐在床上,甚至想喊——「媽媽快來呀,我的裙子在陽臺上呢,快給我拿來呀……」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也不可能有母親的應答。她愣愣地看著房門,幾乎要落淚,知道一拉開房門這感覺就會立刻消失,門外是別人的祖國和故鄉,沒有她的童年和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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