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那個死亡序幕,是哪一種呢?

  C說:「我想,那個序幕一定來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現,O就感到了,她宣佈那種真實的機會來了。她曾膽怯地設想過這樣的機會,現在它不期而至,它激起了O嘲笑愛情的欲望。我猜O絕不會愛序幕中的那個男人,O在那整個序幕中並不動情,而是懷著一種輕蔑的心理,要毀掉這一向被奉為神聖的儀式。這心理是:愛情原來也並不是什麼聖潔的東西——不管是因為畫家的少為人知的性亂,還是因為女教師對愛情的絕望,O都可能這樣想。什麼愛情,與這肮髒的佔有是一樣的!為什麼要給它一個聖潔的儀式呢?不,應該還給它一種肮髒的語言。」

  C說:O在走向那個男人的時候,借著酒意,潛意識指引她去毀掉一個神聖的儀式,O的心裡有一種毀掉那儀式的衝動,毀掉那虛假的宣告,毀掉那並不為Z所看重的愛,毀掉那依然是「優勝劣汰」的虛假的「聖潔」,毀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拋棄的愛情,毀掉一切,因為存在註定是荒唐的心靈戰爭,光榮在欺騙,光榮在卑賤搭築起的聖臺上唱著聖歌,毀掉這謊言是何等快慰!

  C說:那便是死期的到來。當Z還沒有發狂地舉起拳頭時,O已看見了死期的到來。在O的眼睛裡,那也許是假期的到來,是平等的到來,是自由的到來。在那個世界裡,不再有功利的紛爭,不再有光榮和屈辱,不再有被輕視和被拋棄的心,不再有差別,那兒如果有愛,必是均勻地漫展,不要酬報,不要訴說,不要呐喊,不要崇拜也不要征服,她默默地存在著,真切而坦然,無處不在……那才是愛情,才稱得上是愛情,才配有一種神聖的儀式。

  C說:「當然,也可能是F醫生說得對,那序幕中什麼越軌的事情也沒有。但是不管有沒有,只要Z認為有那就等於有,只要種種跡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質問O的時候O並不解釋,O的不解釋在Z看來就是有,這樣,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白。有和沒有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認為有,那樣,O就終於等來了赴死的時機。」

  C說:但是當O看到Z那雙迷茫的眼睛時,她又想到Z將會怎樣?想到一個心靈傷殘的人,難道不是一個更需要愛的人嗎?難道我應該就這樣拋棄他嗎?而且這時O才發現,她是恨著Z的。那個序幕之所以發生在那樣的時間和地點,正是O下意識的報復,她下意識想讓Z的高傲遭受打擊,讓他的理論遭到他的理論的打擊。所以她說:「你不要,你千萬不要……」她不要他怎樣呢?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受到傷害,像他童年的那個冬夜一樣。O躺在那裡,靈魂正在走去另一個世界,她已經無力多說,但是她在想:我為什麼恨他?我曾經那樣愛他,現在為什麼已經不愛了呢?因為他不好。

  可是,這還不是擇優而取嗎?優取劣棄,那麼又與Z的理論有什麼不同?不不,愛,不能是對美好的人或物的佔有欲,而應該是對醜惡的拯救!但是,愛,難道不包含對醜惡的拒斥麼?可這拒斥,這樣的取與舍,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靈戰爭的釀成麼?那麼愛,到底是什麼?她能夠像死亡一樣平等、自由、均勻地漫展、無處不在麼?——這便是O至死的愛的疑問。

  所以C猜想:「可惜O已經死了,她那麼急著就去死了。要是她沒死,如果她被救活過來,也許她終於能看見,那永恆的愛的疑問即是愛的答案,那永恆的愛的追尋即是愛的歸宿,那永恆的愛的欲望正是均勻地在這宇宙中漫展,漫展,無處不在……」

  224

  F也請我們注意O的那句遺言: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選擇你。

  F強調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強調的是「這個世界」,強調的是「這個」。

  所以F說:「O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力量愛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愛,仍然要愛。」

  C感動地看看F:「謝謝你,謝謝你F醫生,謝謝你的這個解釋。」

  F醫生沉思良久,說:「可是,也許,並沒有兩個截然分離的世界。O,她就在我們周圍,在我們不能發現的地方,司空見慣的地方……」

  C說:「愛,也是在這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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