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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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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J說:「不不,我要為我哥說句公道話,他並不是像別人想像的那樣,只愛他自己。」

  HJ說:他很小的時候,Z就給他聽Z的父親留下的那些唱片,聽那個伊格爾王遠征的故事。Z說:「你聽,這就是我父親的聲音,是他走在無人之地時的腳步聲。」HJ問:「那是哪兒?」Z說:「北方的流放地。」HJ永遠記得Z那時的目光,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眼睛裡的顏色和那落雪的天空是一樣的。Z說:「他肯定要回來的,因為這兒有咱媽。我要是他,我死也要回來的。」

  HJ說:「他恨我爸,不光是因為我爸是他的繼父,而是因為我爸對我媽和我姐都太壞了。他恨我爸恨得毫無餘地,本來他是最想出國的,但是他不去,因為那是我爸的關係,凡我爸爸的東西他碰也不碰。」

  HJ說:「Z有一次對他說:『我再長大一點兒,我就要把你爸趕出去!』」HJ問:「為什麼?」Z拍拍他的肩膀說:「等你再長大一點兒你就會明白。」

  HJ說:「他愛我媽。但是他討厭那些張張揚揚地讚美著『貧賤者』的畫家。他說:『他們真的是在讚美貧賤者嗎?他們是借貧賤者來讚美他們自己!他們把貧賤者畫得那麼飽經磨難又貧賤不屈,好像貧賤者只是比別人多了一點兒皺紋和皮肉上的傷痕,他們倒是自己去做做那樣的人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呀,不,他們不會去做的!他們不去做可他們又要擺出一副神聖的樣子來歌頌貧賤者。』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凡·高和羅丹有資格去描畫貧賤者。凡·高本人就是被侮辱被損害的,羅丹他真正理解了貧賤者,你看他的《老娼婦》,那是歌頌嗎?不,那才是愛呀!』」

  HJ說:Z也是愛M的,不是姐弟之愛,其實Z是可以娶M的,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青梅竹馬,一直非常要好……是呀,屈辱和雪恥,是雪恥這兩個字把Z的心咬傷了,就像Z總在畫的那根羽毛一樣。HJ說:那是一隻被獵人打傷的大鳥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鳥曾經純潔地飛著,想要飛向南方,飛向溫暖,但是隨著一聲槍響那潔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溫度,飄落進陰晦和寒冷,但是它不能屈服,絲絲縷縷都在奮力掙扎……

  N說:肯定,O非常希望Z能像那唯一的一次那樣,把那個冬天的晚上向她訴說,把他受傷的心向她敞開,那樣的話O相信——女人總是這樣天真——她就能醫治好他的創傷,使那雪恥的欲望慢慢消散,Z的火焰就會熱起來,冰淩就會在他心裡融化。

  N和T都說:所以,O說她仍然愛Z,那是真的。但是她覺得她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如果她有,她還會愛他,把他溫暖過來。

  至於死之序幕,N和T同意這樣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無論發生了什麼沒有,死機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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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R說:「不不不,如果她仍然愛著,她是不會去死的。毫無疑問O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認。因為她全部的生活內容差不多就是愛情,這愛情幾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這愛情就等於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歷史,否定這愛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賴了。這種失落,或者絕望,是人最難以承受的……」

  WR說:很少有人能具備這樣的勇氣。不僅敢於追求,而且敢於放棄,敢於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經全身心投入的——無論是愛情,還是事業,還是理想或者主義——如果你發現它錯了,你也敢於背叛它。這其實並不容易,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容易。敢於殺死自己肉體的人並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夠殺死自己的心魂迷途,關鍵是殺死了舊的又沒有新的,那時他們就要欺騙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草一樣抓住原有的東西,自欺欺人地說仍然愛那東西,仍然堅信那東西。WR說: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縮,是自新能力的喪失。O就是這樣,她也許看不見,但更可能是不願意看見——她實際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雖然她說她仍然愛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並不是有意欺騙誰,而是她自己也受著自己的欺騙,她不明白自己的真相。

  WR說:「O,她不敢承認舊的已經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認新的正已經到來。那序幕,無論發生了沒有,無論發生了什麼和到了什麼程度,她的死都說明她不能擺脫舊的束縛,而且無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說:「我相信那個序幕是真的,並非偶然,那是人需要愛情和希望未來的本性註定的。不管在那個序幕裡發生了什麼,其實都是一樣,都是證明舊的已經完結,新的正在召喚。O是處在這種『忠於』和『開創』之間,這是最艱難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於是心被撕成兩半,她不敢面對必須的選擇。無力選擇愛的人必定選擇死。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來。」

  WR說:「最可恥、可恨、可悲的是那個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就是個十足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他就應該大膽地幹,別怕被世人唾駡,否則他就十足是個壞蛋。是他的逃跑,最終把O送上了死路。與他相比,至少在這一點上,那個畫家當初做的要漂亮得多,這正是O愛Z的原因之一,或許也是O『仍然愛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輕蔑那個逃跑的傢伙的原因。」

  對WR的話,女導演N只是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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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說:「是的,愛著的人是不會自殺的,包括只愛自己的人。」

  殘疾人C又說:「F醫生在古園裡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視,真的,我想F醫生說對了,對愛和對生命意義的徹底絕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

  C說:那樣的絕望,絕不會是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有些人,會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去死,但O不會,她以往的經歷可以證明她不會那樣。能讓O去死的,一定是對愛的形而上的絕望。如果愛的邏輯也不能戰勝Z的理論,如果愛仍然是功利性的取捨,仍然是擇優而取,仍然意味著某些心魂的被蔑視、被歧視、被拋棄,愛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絕望。

  C說:不管O願不願意承認,她分明是看見了這種根本的絕望。因為,不願意承認的東西往往是確鑿存在的,理智不願意看見的東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見了,意識受著欺騙,但潛意識不受束縛。實際上,O,她的潛意識一直在尋找著死的契機,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氣。理智不斷告訴她「應該怎樣和不應該怎樣」,這讓她猶豫不決;但本性卻一直在對她說「真實是什麼」,因而本性執著地要宣佈這真實:她已經不愛Z了,或者,愛也是枉然,愛本身也是毫無意義。這樣的宣佈不管是對她自己還是對別人,都需要一種語言或儀式。這語言和儀式能是什麼呢?性!愛的告白要靠它,不愛的告白還是要靠它。

  C認為:性,可以是愛的儀式,也可以是不愛的儀式,也可以是蔑視愛的儀式,也可以是毀掉貌似神聖實則虛偽之愛情的儀式,也可以是迷途中對愛的絕望之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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