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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T:「我先生還是去找Z說了這件事,罵了他,Z一言不發。」

  HJ:「別難為他,一言不發在他已經是極限了,他就是哭也絕不會讓別人看見。這輩子我就罵過他這一回,從來都是他罵我。」

  T:「聽說他後來給你媽道過歉,沒有別人的時候,給你媽跪下了。」

  HJ:「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T:「O不讓我跟人說,O哭著要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O說否則Z要恨死她的。當然,媽是原諒他了,媽肯定會原諒他的。」

  「O也原諒他了嗎?」我問。

  T搖搖頭:「O什麼也沒說。我問O,你原諒Z嗎?O毫無表示,一動不動坐了有半個鐘頭,然後就走了。」

  HJ:「可能就是這件事,讓O對Z失望透了。就是從這以後,O給我們的信裡常常談起佛教。然後,在她死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沒收到過她的信。」

  212

  Z的繼父仍然是那家小酒店裡的常客,不過不拉二胡了,醉了就罵Z,似乎這比拉二胡要省事,而且過癮。

  「別跟我提Z,提他我就來氣!」其實是他自己要提。

  「那個混蛋,雖說不是我親生的可是他媽的倒是像我一樣壞,也像我一樣娶了個好媳婦兒,可是他可不像我這麼懂得自個兒的福氣,放著好日子不過,作!——」

  小酒店的門窗都換成了鋁合金的,桌椅擺佈得像是一節火車車廂,燈比過去亮得多,牆上貼了壁紙。常來喝酒的人裡Z的繼父當屬元老,元老漸漸地少下去,少壯的正逐步老起來。戲也還是唱,「樣板戲」與「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併成了古董,被懷念。唱戲之外是發牢騷,什麼都還是過去的好,現在的東西裡唯不罵電視機,但罵電視裡的節目,從新聞到廣告,直罵得屏幕上只剩一片「雪花」。Z的繼父仍然受歡迎,過去人們愛聽他的二胡,現在以同樣的熱情讚賞他的暢罵。

  「我死都對不起Z他媽,這我明白。可她那個混蛋兒子,什麼樣的女人能跟他過得下去?我不過是喝喝酒,他呢?整天什麼也不幹光是畫他那些神仙也看不懂的玩意兒,看得懂的東西他就會畫光屁股的女人,真人那麼大一絲兒不掛,瞅著都冷。黃色?頂他黃!我就納悶兒掃黃怎麼就不掃他?小攤兒上的黃色掛曆都給掃了,可也邪了——怎麼他那些玩意兒就能掛到美術館去呢?男的女的還都去瞧,要我說還不如逛窯子去呢,畫得再像也是假的不是?」

  酒還是「二鍋頭」好,還是不緊不慢地喝,酒和罵都要有恰當的停頓,利於品味。下酒的菜呢,仍是花生米、松花蛋、豬頭肉而已,但無論哪樣都不如過去,日子總是他媽的一天不如一天。這裡邊似乎隱含了這樣一種心理準備: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怕死的時候更勞牽掛。

  「這下子踏實了吧?老婆走了,一甩手,走個乾淨。我早瞧他沒那個福分!多好的媳婦兒呀,家裡家外什麼事兒不得靠她?眼瞅著她這幾年都累老了。Z那小子什麼也不幹,廠子裡的職位也給弄沒了,幾年都不上一天班,誰還侍候他這麼個大爺?一個錢都不掙,倒讓老婆養活著,他哪點兒像個男人?他媽的他高雅了,倒讓個女人受苦受累供著他,除了畫畫就是聽音樂,酒喝得比我的好,衣裳穿得比我講究,總這麼著什麼樣的女人受得了哇?我要是讓女人養著,我就沒臉不讓她去上別人的床!你們沒瞧呢,一盒磁帶十來塊,還不都是O掙來的錢買的?可他呢,『刺兒——』一聲剝下上面的玻璃紙來,說是有多麼瀟灑,『刺兒——』一聲又剝開一個,說是有一種快感。他媽了個×快感,這又不是脫女人的褲子……」

  城牆早就沒了,拆了,城牆的位置現在是環城路,終日車流如潮。那條小街盼望著拆遷,盼得更加蒼老了,所有的房子都已殘破不堪甚至歪斜欲傾,拆遷的消息不斷,唯其不斷,實現的日子便總也不來。不過也有好處,一座座老房現在都面朝大道,裝修一下門面便可做買賣,於是小食品店、小飯館、小修理部、小髮廊……紛紛開張。但是買賣不能做大,投資不宜太多,真要是拆遷呢?

  HJ要我別太聽他爸爸的話。「他又醉了。不過他現在老了,倒是總說起對不起我媽的話,一喝醉了就這麼說,O死後他更是說得多,說我們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我們家的男人沒一個像男人。」

  213

  O,不管是因為Z令她過於失望,還是因為所謂「生命的終極意義」讓她掉進了不解的迷茫,看來F醫生的判斷都是對的,她的赴死之心由來已久,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但是,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個赴死的序幕呢?

  詩人L說:是的,O已經不愛Z了,但她不願意承認。她不願意承認她為之付出全部心血的愛情不過是自己的虛擬。她不僅是口頭上不願意承認,她的意識裡也拒絕承認,但是在夢裡她會承認,在夢裡她能看見一切真實。所以在第十九章她看著Z的那幅畫時她感到無比的寒冷,因為,她孤獨的心一無所依。

  L說:「我想她一定常常做噩夢,當然這已經無從證實,O死了,只有Z知道,但是Z絕不會說。」

  L說:「關於O的死因,絕不要全聽F的,這個醫生中了哲學的魔,滿腦子形而上。愛和死都不是那麼形而上的,都是再情感化不過的事情,再有血有肉不過的東西,再真實、具體不過的感受和處境。生,其實是非常有力量的。只要還有愛情,我是說具體的愛情,你就不會去死。博愛可能是我們的理想,它的可望而不可即有時候會讓我們覺得活得荒唐,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塊讓我們感到親近和坦誠的地方,我們就不會去死。你會為一個形而上的推理去死嗎?你可能會因此想到死,但你不可能因此就去死。想死和去死之間,其實遙遠得很哪。」

  詩人說:O的這一次愛情其實早已經完結了,但是她不願承認,她被Z的某種所謂魅力拿住了——你得承認Z的魅力,就像一個君王,一個君王他總是有其魅力的,但那不是愛情,那兒並沒有心的貼近和心與心之間的自由。說O不願承認,不如說她無能承認。可是,她是一個人,一個真確無比的人,一個感受到寒冷和孤獨的人,像所有的人一樣,她本能地渴望著溫暖的依靠,她的心和肌膚都需要一個溫暖而實在的懷抱。

  詩人說:「我說過,夢不騙人,夢是承認一切真實的。我記得在第三章,在O的死亡序幕中她是喝了酒的,酒是不顧現世邏輯的,酒是直指人心的,是夢想的催化劑。因此她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那是必然的趨向,雖然那可能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那不是她的意志所使,而是情感的流瀉,是酒神的作用,是夢想的驅動。」

  L說:但當那件事發生了之後,O發現,死的機會不期而至,她感到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一切都是這樣荒唐,這麼的說不清,唯有死變得誘人。死是多麼好多麼輕鬆呀,它不再像一頭怪鳥那樣聒噪,它就像節日,就像一個安靜爽朗的清晨送來的一個假期,一切都用不著解釋,那是別人聽不懂的。她之所以說她還是愛Z的,或者是為了安慰Z,或者是因為那一個逃之夭夭的男人更是讓她輕蔑,或者乾脆是對所有男人——當然也包括WR——的失望。如果愛情不過是一種安慰人的技術,不過是解決肌膚之渴的途徑,如果連她自己也逃不出這樣的魔掌,沒有自由也沒有重量,一切都是虛假的、臨時的,她還能指望什麼呢?那時候,就只有死是溫馨的。

  L說:「這就是那個死亡序幕的原因。O真是一個勇者,為我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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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導演N說:「關於O自殺的具體原因,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不過我傾向于詩人L的推測。」

  N說:一個那麼狂熱、果敢地愛過的女人,一個把愛情看得那麼純潔、崇高的女人,如果要去死,肯定,她是對男人失望透了。一個對她的愛人那麼依重、那麼崇拜、那麼信任的女人,如果自殺了,原因是明擺著的。像F那麼冷靜,那麼懂得進退之道的人很少,那樣的女人就更少。女人一般不像男人那麼理性,這是她們的優點也是缺陷,所以她們愛也愛得刻骨銘心,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她們天生不會解釋,沒有那麼多邏輯依仗。

  N說:「我注意到,在第十八章裡有這麼幾句話:『性亂的歷史,除去細節各異,無非兩種——人所皆知的,和人所不知的』,『L有這樣一段歷史,為世人皆知,Z可能也有那樣一段歷史,不過少為人知』。」

  「不過在第十九章,Z已經向O解釋了這一點。」我說,「那不可能成為O自殺的原因。」

  N說:「但是Z說,『那只是性的問題,與愛情無關』,說他『不曾向她們允諾過什麼』,還說他『現在也不允諾』。」

  「這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嗎?」我問。

  「Z的兩個不允諾是不一樣的。」N說,「先是對『她們』不允諾,就是說對『她們』僅止於性,不允諾愛情。後是對O不允諾,可是對O不允諾什麼呢?」

  「你是說,他可能仍然有什麼其他的性關係?不不,不會,Z那時已經很有些名氣了,他對自己的形象非常重視。」

  「他過去也很重視,所以是『少為人知』,不是嗎?可O不是那麼狹隘的人,她不會對Z過去的行為耿耿於懷,至於他們婚後嘛……好吧,先不說這個。但是,你認為,性——當然除去嫖娼——真的僅僅是性嗎?不,絕不。在這一點上我同意C,也許還有L——性是愛的儀式。性,尤其對已婚者來說,或者是愛的表達,或者是相反的告白,沒辦法,這是一種既定的語言邏輯,能夠打破這個邏輯的人我還沒見過。O可能會容忍,很多女人都可能會容忍,但是正像L長詩中的那些女人一樣,她不可能無動於衷,她在夢裡不可能還會那樣容忍。就是說女人並不太看重男人的性的貞操,但是她看重那個愛的儀式,看重那個儀式的重量。除非她是神仙,可是神仙會自殺嗎?」

  「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嗎?關於Z,你都知道什麼?」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愛情的根本願望就是,在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尋找一種自由的盟約。我還知道一種虛偽。那種事先聲明的『不允諾』我很熟悉……我知道有一個人也是這樣說。不,別問他是誰……是的,他們真是很像,都把自己的形象看得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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