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這又讓我想起「叛徒」,想起人們對一個叛徒的態度,和對其中深埋的問題的回避。

  O很可能在那座古園裡問過F:「是不是,醫生?是不是這樣?」

  F能說什麼呢?如果他在寫作之夜是一個我所希望的老實人,在那座古園裡他又是一個我所指靠的智者,他能怎樣回答O呢?

  F肯定會說:「不錯,這是事實。」

  他可能還會說:「不這樣又怎樣呢?否則物種就會退化,人類就會怠惰,創造可能就要停止了。不過幸好有母鹿在,有雌鳥在,它們展示素樸、溫情和愛戀。幸好有女人在,她們證明愛情的重要,她們把男人召喚回來,把價值從市場和戰場上牽回人的內心。威武和豔麗都是需要的,男人創造的空間的壯麗,和女人創造的時間的悠久,那都是需要的,都是宇宙不息的欲望所要求的。」

  但如果,O是那座古園裡的問題,O是我寫作之夜所見的迷茫,O必定不能滿意這樣的回答。

  白楊樹在高處「嘩嘩」地響,老柏樹搖落著數不盡的柏子,柏子埋進土裡,野草瘋狂地長大了,星星點點的小花朵——藍的紫的黃的,簇擁著鋪開去,在園牆那兒開得尤為茂盛、蓬勃,仿佛要破牆而出要穿牆而去,但終於不能……O問:「可是人能夠是平等的嗎?人可能都得到尊敬,都不被歧視、輕蔑和拋棄嗎?F醫生,您說能嗎?」……古祭壇伸展開它巨大的影子,石門中走過晚風,走過暮鳥的聲聲鳴叫,石柱指向蒼天,柱尖上留一抹最後的光芒……·O問:「普度眾生是可能的嗎?人,亙古至今,這麼煞有介事地活著到底為的什麼?」……太陽走了,月亮悄悄地來,月亮怡然升起在朦朧的祭壇上,唯聞荒草中的蟲鳴此起彼落……O問:「這欲望興沖沖地走著跑著,醫生,他們究竟是要去哪兒?就是為了爬到恥辱之上的光榮,或者掉進光榮之下的恥辱嗎?就是為了這兩個地方?」……走上祭壇,四周喧囂的城市點亮了萬盞燈火,O知道,就在不遠的那座樓裡,畫家又在揮動他的畫筆了,又是那根羽毛,自負甚至狂傲……Z在等她回來嗎?Z知道她必定回來,Z對此尤為自信……O想:「但是另一個人在哪兒?以及另一些人,在怎麼活著?光榮和恥辱各自在怎麼活著?」……星漢迢迢,天風浪浪,O在荒涼的祭壇上或者在我的心裡喃喃自語:「可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世界……不過他不會想到他的,他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從來沒有……」

  「什麼你說?你說誰?」F問。

  O已經下了祭壇,走向園門,走進萬家燈火。

  那最後一句話,我或者F醫生唯在O死後才能聽清:兩個他,一個是指她的丈夫,一個是指她的前夫。或者:一個是指光榮,一個是指恥辱。

  208

  那園子裡有好多練氣功的人。開始時只是幾個老人,在樹下默立吐納,或逍遙漫步,期待著健康、長壽、自在和快樂。後來人就多起來,十幾人而至幾十人,幾十人而至上百人,散佈在樹林和草叢裡,或手舞足蹈,或輕吟低誦嗡嗡有聲,繼而又成群成片地在祭壇上和祭壇周圍坐下或者躺倒,也有低頭含笑的,也有捶胸號啕的,也有仰天長歎的,也有呼號若癲的……傳說有人在那時見到了死去的親人,有人聽見了古代聖賢的教誨,有人在那一刻看破紅塵頓悟了大道,有人魂飛出殼刹那間遊歷了極樂世界抑或外星文明……也有人瘋了,瘋言瘋語地說出了一些罕為人知的秘密。

  一度,這座城市裡到處飛揚著神奇或怪異的傳聞。書攤上,介紹氣功和特異功能的書,談神言怪的書,乃至各路神醫奇士的宏著、延年益壽的驗方新編、消災免禍的咒語集成,大為走俏。書商們發了橫財,買了汽車和別墅。「信徒」們心癢難熬夜不能寐,恨不能一步成仙。於是乎各門「大師」層出疊湧,設場佈道,指點迷津。修性修命逃離苦海的途徑原來很多,以至於幾天就有一種最新的功法問世。記者們忙得團團轉。老弱病殘者更是奔走相告如見救星。寺廟的香火為之大盛,令寂寞多年的老僧人瞠目不已,因為各路功法無不爭相與佛門混為一談。

  F醫生說:「不過氣功確有其神奇之處,很可能為現代醫學開出新路。」

  詩人不以為然:「怎麼神奇?能治百病,長生不老,是嗎?」

  「那倒不是,」F說,「但確實治好了很多我們治不了的疑難病症。」

  那時詩人L又不知是從哪兒剛剛回來,風塵僕僕地就來這園子裡看望F。

  F醫生說,在那園子裡還有幾個有特異功能的人。F說有個人能把一個鐵球裝進玻璃瓶裡去,鐵球明顯比瓶口大,他輕易就把它裝進去,輕易又能把它拿出來。

  詩人L大笑不止:「老兄,你的研究就快要出成果啦,你馬上就可以得一個魔術大師的職稱了!總不至於下次我回來,正見你在街上練雜耍吧?」

  「我是親眼見的。」F醫生平靜地說。

  L不懷疑F的誠實。「但是,那個變戲法兒的傢伙一共有兩個瓶子,和兩個鐵球。」L說。

  「可瓶子裡那個鐵球是我的,」F說,「我臨時在那上面銼了個『F』。」

  L愣住:「是嗎?那傢伙,他怎麼解釋?」

  「他說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你呢?你怎麼想?」

  「那是發生在另一種時空裡的事,只能這樣猜想。那鐵球是從另一種維度裡進到那瓶子裡去的。就像你從三維的空中,可以輕而易舉地移動二維平面的一個什麼東西,但是如果你的觀察只限於二維平面,你當然就看不出那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說另一個世界嗎,可敬可愛的醫生?」

  「確切地說是另一種維度的存在。因為那一種維度的存在並不與我們這個世界截然分離,所以是同一個世界。另一種維度的存在,它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周圍,或者在我們之中,只不過以我們的觀察方式永遠發現不了它罷了,正因為我們發現不了它所以它是另一種維度的存在。一個有限的維度,比如說一維、二維、三維,都是抽象的。你想吧,一維如果不佔有面積,它必是抽象的,二維要是不佔有空間,三維要是不佔有時間,那都只能是抽象的,不可能真正存在。一個真實的存在必是多維的。」

  「多少維?」

  「無窮多。無極之維。」

  「醫生,你不做手術的時候就這麼胡思亂想嗎?」

  「你一定見過一種捕蠅器吧?一個紗網做成的籠子,下面有一個筒狀開口,好比一間屋子,屋頂上有個煙筒,但這『煙筒』不是在頂面而是在底面,不是伸向屋外而是伸進屋內,『筒』的一端連著底面的紗網,另一端開放在籠子裡,籠子架起來底面懸空,下面放些能招引來蒼蠅的東西,蒼蠅來了就會從那筒道中稀裡糊塗地飛進籠子。可是,它之所以是一種聰明的捕蠅器就在於,蒼蠅能從那兒飛進來,卻不能飛出去。」

  「你又喜歡上蒼蠅了?」

  「它為什麼不能飛出去,你想過嗎?」

  「我不是蒼蠅。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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