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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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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差別 188 可是,「窺望」這個詞總讓我想起Z。 窺望並不都是朝向自由。窺望,並非都要把眼睛貼近類似門上那樣的小孔。窺望可以在心底深藏,可以遠離被窺望物,可以背轉身去諱莫如深,甚至經年隔世,但窺望依舊是窺望,窺望者的心思會在不經意的一瞬間全部洩露。這麼多年,Z把自己藏起來,不管是藏進一間簡陋的畫室還是藏進他清高的藝術,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朝那座美如夢幻的房子窺望。像若干年前的那個冬夜一樣,他一路離開卻又一路回頭,驚訝和羡慕,屈辱和怨恨,寒冷、自責和憤怒一齊刻骨銘心……從那時到現在,他心裡的目光一直沒有改變方向。 189 自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初夏時節,Z咬緊雙唇躲開狂呼濫叫的人群,便躲進畫室,躲到他的油彩和畫布裡去了。不過他並不像F醫生那樣,對世間的紛爭不聞不問。Z只是漸漸輕蔑了那些紛爭,看不起所有捲入其中的人,稱他們為「傀儡」為「木偶」,當然這是文雅之稱,粗魯的說法是「一群群被愚弄的傻×」。畫家先是更習慣用這句粗魯的,後來則一律改用那句文雅的,再後來又間或用一用那句粗魯的,尤其更把末尾兩個最不好聽的字念得沉著並清晰。由此可見他心境的改變。就像他習畫的過程:先是不能脫俗,然後不能棄雅,再後雅不避俗、俗亦能雅了。自慚的俗人常要效雅,自負的雅士倒去仿俗,是一條規律。由此可見Z已經漸漸對自己有了信心。認識他的人,不管是喜歡他的還是不喜歡他的,都承認他的藝術天賦。 但是Z,多年中仍是癡迷地畫著那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一遍又一遍,百遍至千遍。給那潔白的羽毛以各種姿態,以各色背景:高曠的,陰鬱的,狂躁的,或如烽煙滿目,或似混沌初開……Z在各色的背景前看它,有時中魔似的沉默不動熱淚盈眶,有時坐立不安焦躁得仿佛末日臨頭,發瘋似的把一幅幅畫作扯碎。 那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快樂。 那就是,他又在窺望。 望見那座美麗的房子,望見很多門。 要望透那些門。 Z對那些門裡的景象、聲音、氣息和氣氛,抱著焦灼的期待,欲罷不能。但期待的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不過肯定有什麼東西,肯定在他的心裡或在茫茫宇宙的什麼地方有著令他不能拒斥的東西,只是抓不住,在他的畫布上也抓它不來。譬如地下的礦藏,譬如飄搖在天邊的一縷遊魂,唯有挨近它時才能看清它,唯有得到它時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似乎,一切都在於那根羽毛可能的姿態和背景。 那羽毛應該是潔白的,這確定無疑。但它的姿態和背景卻朦朧飄忽,看似漸漸近了,好像伸手就能抓到了,卻又一下子跑掉,無限地遠去。蓬勃、飄逸、孤傲……它一刻不停地抓撓著他的心,他卻不能讓它顯現,不能為它找到一個恰如其分的形象和位置。 190 Z的畫室,和繼父的家隔了幾條街。繼父的家就是繼父的家,Z從來不認為那是母親和自己的家。所謂畫室,其實是Z所在的一家小工廠的倉庫。在官方認可的檔案上,Z只有兩個身份:高中畢業生和倉庫保管員。 十九歲,Z就到了這家專門生產帆布的小廠。兩三年內他像個流浪漢似的在全廠所有的車間都待了一遍,所有的工種也都試了一下,但沒有哪個工種讓他感興趣,也沒有哪個車間願意再收留他。一聽見織布機震耳且單調的「軋軋」聲,他就困倦得睜不開眼,無論什麼工種也無論師傅怎麼教,他一概聽不大懂,笨手笨腳的什麼也幹不好。他得了個外號:老困。Z對此不大介意,甚至希望全廠職工都能知道這個外號,相信它確鑿意味著一種醫學尚難理解的病症,以便各級領導對他的出勤率置若罔聞。 廠領導屢次建議他另謀高就,但他卻不肯離開。Z看中了這個工廠的產品,那是作畫必不可少的材料,若自己花錢去買實在是其微薄的工資所難承受的,而只要能在這個廠裡混著,沒人要的帆布頭兒比比皆是,他一輩子所需的畫布就都不愁了。困倦只發生在八小時以內,下班鈴聲一響便沒有人再能弄懂Z何以會有那樣一個外號了,他卷起碎布頭兒回家,其敏捷和神速都像一頭獵豹,風似的刮出廠門轉瞬消失進密如羅網的小巷,給現代醫學留下一項疑難。 兩三年後,Z謀到了倉庫保管員的職位。這工作他很滿意,不大費神也不大費力,尤其八小時之內也不受人監視,有很多時間可供自由瞌睡,以便夜間能夠精力充沛地揮毫塗抹。碎布頭兒當然源源不斷,而且這兒還有木料,可順手牽羊做些畫框,還有廠裡用於宣傳的水粉油彩,引一些為己用亦無傷大局。最讓Z興奮的是,倉庫很大,存放的物品散亂無序,倘下力整治一番,肯定能騰出一間來作為自己的畫室和家。 畫家遂向廠長建議:兩個倉庫保管員實在是人浮於事,只他一人即可勝任;而且他只要花上一個星期時間,就可讓這個倉庫面貌一新。條件是,若能騰出一間半間的,得允許他把他的床和書都搬來,並且在這兒畫畫,當然是在業餘,絕不妨礙工作。「否則嘛,」畫家對廠長說,「就這麼亂著吧,而且肯定會越來越亂。」廠長歪著頭想了一刻鐘,深信治廠之妙在於人盡其用,這個Z很可能天生是倉庫保管方面的人才。於是此後的一個星期,人們聽見倉庫那邊叮叮哐哐地從早亂到晚,甚囂且塵上。人們跑去看時,只見滾滾塵煙中Z一個人鑽進鑽出,汗和土在他的臉上合而為泥,倉庫中的物品盡數挪在太陽底下晾曬,黴味飛揚,百步之外即需捂鼻。待黴味消散塵埃落盡,不僅所有物品各歸其位,井然有序,而且還空出一大間庫房。人們猝不及爭時,那間空屋裡已多出一張單人床和一張破舊的小桌,四壁五彩繽紛掛滿了Z的畫作。很多天之後全廠職工才紛紛悟到:此廠雖小,但藏著一位大畫家。 畫家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不必每天去看繼父那張老酒浸糟的臉了。 倉庫原也是一排廟堂,離我的小學不遠,因此我有時猜想,說不定它與那座廟院原為一體,為同一座大廟之不同的部分。倉庫是正殿,兩廂的廟堂早已改做民居,院內終日嘈雜,倉庫便開闢後門直面小街。Z十九歲來此謀生時,街旁尚未有樹,但當女教師O來此發現了天賦非凡的畫家Z時,小街兩旁已是白楊鑽天濃陰匝地了,時逢春暖,滿天滿地都是楊花。楊樹長得真是快。世道變化得也真是快,小街過去安靜又寂寞,現在則從頭至尾排滿售貨攤位,是方圓幾裡內最負盛名的街市。 滿街的叫賣聲,日出而喧,日落不歇。在這樣一條商浪拍天的「河流」裡,在顧客如潮的寸金之地,有一間四角歪斜的老屋,塵灰滿面,門可羅雀,簷頭荒草經年,那情景會讓急著發財的人咋舌頓足惋惜不已。若走進老屋,瞳孔會一下子適應不了突來的昏暗,景物模糊不清。但慢慢看一會兒,周圍漸漸亮起來,到處都是畫,水彩畫、水粉畫、國畫、油畫,大大小小來不及看清都是畫的什麼,但總有一縷潔而不染的白色於中飄蕩。定睛再看:一個渾身油彩的人正在屋中央揮動畫筆,調色板上的輕響仿佛震耳,牆外高亢的叫賣聲卻似不能侵入,那情景又會讓進來的人感動。當然,要看進來的是誰,是什麼人。 191 女教師O從吵嚷的街市上走進安靜的畫室,那時,Z正坐在屋當中的地上,朝一面繃緊的、未落油彩的畫布呆望。O聞見滿屋都是油彩味,看見牆上乃至屋頂上都掛滿了畫,聽著牆外如沸的叫賣,再看看屋裡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陳設、用物,仿佛從泥沼一下子踏進神殿,立刻感動得熱淚盈眶。 至於最初,是怎樣的機緣引領O走來這畫室的,我毫無印象。 我不知道女教師是怎樣與畫家相識的。這是命運,或許可以去問上帝。關於他們倆的相見,我能想起來的最早的情景就是在這個楊花盛開的下午,O走進這條繁榮昌盛的街市,繞過層層疊疊的貨攤,推開一扇常閉的木門,走進了Z的畫室。我只知道,她走進了那間畫室的沉靜,走進了油彩的包圍,從此走進了她終生不得平靜的愛情。從她走進那兒直到她死去,她都說,她是愛著畫家的。 我有時設想,倘有機會用電影來展現這一幕情景,應當怎樣拍攝。 應當從Z開始,俯拍:他跪坐在屋子當中的地上,面對畫架上空白的畫布。他的身影顯得小,因為屋子很大。光線雖暗,但地上隱約可見他的影子。影子很長,不動。很靜。街上的叫賣聲和討價聲嗡嗡嚶嚶的不清晰,因為老廟堂的牆很厚。 其實屋子並不大,事實與印象恰恰相反。但要根據我抑或O的印象來拍。因此要選一間非常大而且又相當高的屋子。不妨誇張。 隨後鏡頭貼近五彩斑斕的地面推拍:空闊,空空蕩蕩,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都被顏料漬染了,幾乎看不出地面原本的顏色。某一處有一塊耀眼的明亮,是窗外漏進來的一線斜陽,一隻早到的蒼蠅在那兒暖和著身子。 搖拍:床下一摞一摞的都是書,有一隻舊皮箱。床上又髒又亂,有幾本畫冊和速寫本,有幾盒磁帶和幾隻襪子,一根筷子。另一根筷子在桌上。桌上有一個飯盒、兩隻碗、一隻杯子,有一台錄音機。桌下有一個暖水瓶和兩個幹蔫的蘿蔔。窗臺上擺著一架老式留聲機(父親留下的),其餘的地方被一個自製書架佔據,排滿了書,中間有幾本精裝的畫冊。書架把玻璃窗遮去大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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