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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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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辦不到。寫作之夜是其證明。 所有的寫作之夜,雨雪風霜,我都在想:寫作何用? 寫作,就是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輕輕抹去。讓過去和未來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裡感到它們的重量,甚至壓迫,甚至刺痛。現在才能存在。現在才能往來于過去和未來,成為夢想。 (F醫生終有一天會發現,人比「機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過去和未來無窮地相連、組合、演變……那就是夢想,就是人的獨特,以及每一個人的獨特。) 我們常常不得不向統一讓步:同樣的步伐和言辭,同樣的衣著裝扮,同樣的姿態、威嚴、風度、微笑、寒暄、禮貌、舉止、分寸,同樣的功能、指標、效率、交配、姿勢、程序、繁殖、睡去和醒來、進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規蹈矩。我們被統一得就像一批批剛出廠的或已經報廢的器材,被簡化得就像鐘錶,億萬隻鐘錶,缺了哪一隻也不影響一天註定是二十四小時。我們已無異于「機器人」,可F醫生他還在尋找製造它們的方法。 什麼才能使我們成為人?什麼才能使我們的生命得以擴展?什麼才能使我們獨特?使我們不是一批中的一個,而是獨特的一個,不可頂替的一個,因而是不可抹殺的一個?唯有欲望和夢想! 欲望和夢想,把我們引領進一片虛幻、空白,和不確定的真實,一片自由的無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們的獨特吧,看重它,感謝它,愛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獨特」不可能被「統一」接受的地方,在「獨特」不甘就範之時,「獨特」開闢出夢想之門。無數的可能之門,和無數的可能之路。「獨特」走進這些門,走上這些門裡的這些路。這些路可能永遠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們便走進愛情,唯其一旦相交我們才可能真正得到愛情。 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 因而焦灼,憂慮,思念,祈禱,在黑夜裡寫作。從罪惡和「槍林彈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樂園。 樂園裡陽光明媚。寫作卻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書,一本名叫做《務虛筆記》的書,你也就走進了寫作之夜。你談論它,指責它,輕蔑它,嘲笑它,唾棄它……你都是在寫作之夜,不能逃脫。因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麗動物,它們從不走進這樣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設想的、不是團聚而是逃離的床上,詩人不止一次夢見他的戀人回來:也許是從北方風雪之夜的那列火車上,也許是在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但是在這樣的好夢裡,往日的性亂使詩人丟失了性命攸關的語言。 鐵軌上隆隆的震響漸漸小下去,消失進漆黑的風雪,這時,車站四周呈現南方靜謐的夏夜。雨後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L看見,他的戀人站在小小的月臺上向他招手,形單影隻。「是你嗎?」「是我呀。」魂魄飄離肉體,飄散開,昏昏眩眩又聚攏成詩人L,在芭蕉葉下走,跟隨著戀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亙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戀人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便在夢裡L也覺得若虛若幻。戀人走進南方那座宅院,站下來,觀望良久。木結構的老屋高挑飛簷,門開著,窗也開著。戀人走上臺階,步履輕捷,走過回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這兒和那兒,都亮起燭光。 是你嗎? 戀人轉過身,激動地看著L。 是她:冷漠的紡織物沿著熱烈的身體慢慢滑落……點點燭光輕輕跳動,在鏡子裡擴大,照亮她的容顏,照亮她的裸體,照亮她的豐盈、光潔和動盪…… 盼望已久,若尋千年。詩人滿懷感激,知道是命運之神憐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來,使她允諾。但是,看著她,詩人千年的渴望竟似無法訴說。 性命攸關的語言丟在了「荒原」。 L顫抖著跪倒,手足無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動作都已司空見慣,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性亂中耗去精華,任何放浪都已平庸,再難找到一種銷魂蕩魄、卓爾不群的語言能夠單單給予她了。 寫作之夜,我理解詩人的困苦:獨特的心願,必要依靠獨特的表達。 (寫作之夜,為了給愛的語言找到性的詞匯,或者是為了使性的激動回到愛的家園,我常處於同詩人L一樣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兩具僵屍;「性行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無奇得盡失激情。怎樣描寫戀人的身體呢?「臀部」?簡直一無生氣;「屁股」?又失虔敬。用什麼聲音去呼喚男人和女人那天賦的花朵呢?想盡了人間已有的詞匯,不是過分冷漠,就是流於猥狎,「花朵」二字總又嫌雕琢,總又像躲閃。「做愛」原是個好詞兒,曾經是,但又已經用濫。) 詩人由衷地發現:上帝留給愛情的語言,已被性亂埋沒,都在性亂中耗散了。 赤裸,和放浪,都讓他想起「荒原」。想起在簡陋或豪華的房間裡,在肮髒或乾淨的床上,兩匹喘息著的隨遇而歡的動物,一個個逃離著心魂的姿勢,一次一次無勞牽掛的喊叫。他看著久別的戀人,不知孰真孰假,覺得她的裸體也似空空洞洞一幅臨時的幻景。他要走近她,又覺得自己沒有姓名,沒有歷史,是一個任意的別人,而過去的L已經丟在了「荒原」未來的L已經預支給了「荒原」。他和她只是:過去和未來之間多餘出來的現在,冷漠的人山人海裡一次偶然的碰撞,隨後仍要在人山人海裡隱沒,或許在時空裡平行,但永不相遇,互相並不存在。 鏡子裡,燭光照亮著詩人沉垂的花朵。L在夢中無能地成為C。 戀人走來,在鏡子裡在燭光中,摟住他,像是摟住一個受傷的孩子。「沒關係,這沒關係。」她輕聲說。她溫存地偎依在他肩上,吻他,熾熱的手撫遍他的全身,觸動那沉垂的花朵。但是像C一樣,觸摸竟不能讓他開放。 「不要緊。」她說。 他焦急地看她。 「真的,這沒什麼。」 他推開她,要她走開。 她走開,從燭光中慢慢走進幽暗,遠遠地坐下。 時鐘滴滴答答,步履依舊。夜行列車遠遠的長鳴,依然如舊。拉緊的窗簾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詩人的花朵還是沉睡。那花朵必要找到一種語言才能開放。一種獨特的語言,僅屬愛情的語言,才能使逃離的心魂重歸肉體。 找回這語言,在C要靠凝望,在L,要靠訴說。 這可憐的肉體已經空乏,唯有讓訴說著的心魂回來。 你一定要聽我說出我的一切歷史,我才能回來。你要聽我告訴你,我是一個真誠的戀人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才能回到我的肉體。你要聽我說,我美麗的夢想和我罪惡的欲望,我的花朵才能開放。哪怕在我的長詩之外,聽我的長詩,我才能走出「荒原」。這是招魂的唯一咒語呀,你在聽嗎? 「我在聽。」 但詩人L猶豫著。他不敢說。只怕一說,南方的夏夜就會消散,風雪中小小的月臺上,又會是空無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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