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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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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詩人同一個又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獨的時間裡從來就有這樣的消息。如果長詩無以為繼,而時間和孤獨卻不結束,這樣的消息就會傳來。 路途的喧囂,都似在心裡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溫熱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風,吹進陽光和月色,吹進均勻的光明或黑暗,掠過明暗中喘息的身體。是你,或者是她。來了,然後走了。再見,以及再也不見。疲憊的心,躺進從未有過的輕鬆裡去。 別說愛。 噓——別說,好嗎? 別說那個累人的字。 別說那個黑洞洞的不見底的字。還沒讓它折磨夠嗎? 就這樣。什麼都別說。 高興嗎?那就好。 現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對,現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膚,你的溫度…… 明天你在哪兒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許還在這兒,也許不在。你們這些累人的傢伙其實你們什麼都不懂。 你只有現在。 懂了嗎?其實就這麼簡單。什麼都讓你們給弄亂了。 這樣有什麼不好? 這樣有一個好處:不必再問「我與他(她)們有什麼區別」了。沒有那樣的焦慮和麻煩了。負疚和悲傷,都不必。詰問,和解釋不清的解釋,都沒有。那些徒勞的解釋真的是多麼累人哪! 什麼也都別想。 別人並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只要你不說,當然我也不說。 甚至不要記住。 讓現在結束在現在。不要記住。 過去和未來之間多出一個快樂的現在,不好麼? 一個又一個無勞牽掛的現在……相似的肉體,相似的激動和快樂……赤裸著,白色的浪一樣,呼嘯和死去,溫潤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種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183 詩人在一個個沒有名字的女人身邊睡去,在那兒醒來。遠處的歌在窗簾上飄。一隻小甲蟲在窗臺上困倦地爬呀……時而嗡嗡地飛,嗵嗵地撞著玻璃。窗櫺和樹的影子隨著窗簾的鼓落,大起來又小下去。他並不太挑剔,妓女也好,有夫之婦也好,像他一樣的獨身者也好,這無關緊要。只要有一個不太討厭的肉體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只要有些性的輕鬆快樂就行了,那時他會忘記痛苦,像麻醉劑一樣使痛苦暫時輕些。他不見得一定要與她們說什麼,快合快散好合好散,並不為散而有絲毫痛苦,因為事先並不抱有長久的希望。他真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和很多女人,一個又一個女人做愛竟會是這樣,這樣平靜,你的是你的,我的還是我的,分手時並不去想再見也不去想再也不見。他有時甚至並不與她們做愛,如果她們會說話他就借此聽聽女人的聲音——別人的聲音;如果她們盡說些千篇一律的話,他就不讓她們出聲,只是看看她們確實投在燈光下的影子,或在心裡玩賞她們不同的趣味和習慣。 詩人有時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他會聽見兩個至三個字,連接起來很像一個名字,但裡面空空洞洞什麼也沒有。身旁赤裸的女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纖柔的肩頭、腿和腳、旺盛的臀和幽深的縫隙……都沒有歷史。 L問:「你的家,在哪兒呢?」 L又會聽見兩個至三個字,看見一縷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謊言。 犯規。L知道,這是對這一種「自由」的威脅。因為一旦恢復歷史,你就又要走進別人,走進目光的槍林彈雨,又要焦慮: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L就像浴室門上那只窺視的眼睛。而她們,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臉,捂住了姓名和歷史。唯一只無名的手沿著光滑而沒有歷史的皮膚走遍,走過隆起和跌落,走過茂密、幽深,走過一個世界的邊緣,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這兒團聚,且已從這裸體上逃離。 你自己呢?也是一樣。你到這兒來,是為了團聚還是逃離? 詩人不再問,看著陽光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兒。他和她的裸體在模仿團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離。他和她的歷史在另外的時空裡,平行著,永不相交。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聯」的火車上,黑暗遮住了那個成熟女人的歷史,然後永遠消失在人山人海裡,很多年後那個少年才知道:這才安全。百葉窗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裸體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間,隨著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兩匹正在歇息的動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動物,孤獨未曾進入它們的心魂。它們來晚了,沒能偷吃到禁果。沒有善惡。那果子讓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們。讓它們沒有孤獨,讓它們安魂守命,聽憑上蒼和跟隨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續……是人救了你們,你們知道嗎? 人替你們承受了愛的折磨: 人替你們焦灼,你們才是安詳。 人替你們憂慮,你們才是逍遙。 人替你們思念,你們才是團圓。 人替你們走進苦難,走進罪惡和「槍林彈雨」,你們才是純潔與和平。 人在你們的樂園外面眺望,你們的自由才在那羡慕中成為美麗。 你們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樣,不理睬。 以至床上這兩匹走出了樂園的動物,要逃離心魂,逃離歷史,逃進沒有過去和未來的現在。要把那條蛇的禮物嘔吐出來。在交媾的迷狂和忘卻中,把那果子還給上帝,回到荒莽的樂園去。 但是辦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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