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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不在某一處。找遍每一個腦細胞你也找不到靈魂在哪兒。它在群裡,就像這個蟻群,在每一隻螞蟻與每一隻螞蟻的聯繫之中。我記得你說過,那是一個結構。這個結構一旦破壞,靈魂也就不在了。」

  「還有呢?」

  「沒有了。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在說一個事實。我們每個人,大概也只是一隻螞蟻。」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還有,永動機?」

  F醫生停住腳步:「要是我說,我已經找到了永動機。你還笑嗎?」

  「是嗎?恭喜你。在哪兒?」

  F醫生的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動機。」

  「你越來越玄了。」

  「一點兒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問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製造出跟人有同樣智能的生物,你還記得你是怎麼回答的嗎?」

  「性交。」L大笑起來,「是是,是我說過,你當真了嗎?」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給我們的方法。所以我又從上帝那兒找到了永動機。」

  「你最好再找一找愛情。上帝告訴你愛情是什麼了嗎?」

  「孤獨。」

  「孤獨?」

  「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說,沒有什麼能證明愛情,愛情是孤獨的證明。」

  「C,他好嗎?」

  「你指什麼?」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獨?」L看著F。

  「對,孤獨。」F醫生說,「但不是孤單。他說那並不是孤單。」

  秋天的古園,鳥兒在樹上做巢,昆蟲在草葉上產卵,隨時有果實落地的聲音,遊人的腳步變輕了。夕陽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螞蟻仍有條不紊地行進,一個跟隨著一個,抱緊它們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醫生說:「在這顆星球上,最像人的東西怕就是螞蟻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這園子裡,我看見了一場真正的戰爭……那是一個下午,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候,在那邊,一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我看見了一片屍橫遍野的戰場,幾十米的一條狹長地帶,到處都是陣亡螞蟻的屍體……在石子和沙礫(它們的山吧)旁,在水窪(它們的湖)邊,在亂草叢(它們的森林)裡,蜷縮著,一動不動,在夕陽殘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為是蟻群遭了什麼天災,細看卻不是,是戰爭,戰爭已近尾聲,正式的戰役已經結束,但零星的戰鬥還在進行,大片的戰場已經沉寂,幾千幾萬亡靈已經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螞蟻在進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衛領地或者在堅守信念……」

  「我聽不出你是悲歎還是讚美?」詩人L說。

  「是悲歎,也是讚美。」F醫生說,「當我們死去的時候,我們那嬌嫩的腦細胞大概也是這樣『屍橫一地』,蜷縮著一動不動,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說。

  180

  詩人又上路途。詩人的消息又在遠方,遠離城市和人群。

  在山裡,山腳下開闊的坡地上野花年年開放,準時無誤。在沼澤,在清澈純淨的河的源頭,蝴蝶悠然飛舞,蜻蜓和豆娘時而點破如鏡的水面,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斷塵世的嘈雜。森林那邊有猛禽在盤旋,有紡織鳥精心縫製的窩,有各色各樣的產房,一些濕漉漉的幼雛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陽升起又落下,茂密的草叢裡蹲著年輕的狼,風吹草低,它們熱切的目光不離開美麗的鹿群,柔軟的腳步跟隨在鹿群周圍……詩人可能就在那兒。在遙遠的罕為人知的遠方,詩人在路途上,佇望和冥想。

  遠方的鹿群也是一樣,為了期待的團聚,披星戴月趕著路程。我想,詩人應該能聽見它們排山倒海般的腳步。我曾在那篇題為《禮拜日》的小說中諦聽過它們的行蹤,如今,在詩人的冥想和佇望中,我又聽見了那些美麗動物亙古不變的消息:

  冬天未盡,鹿群就動身北上,趕往夏棲地。沿途,它們要涉過寬闊的冰河。

  冰河剛剛解凍,巨大的冰塊在藍色的激流中漂浮旋轉、翻滾、碰撞,轟鳴聲響徹荒原,一直推廣到遠方的大森林,在那兒激起回聲。鹿群驚呆了,躊躇著,在河岸上亂作一團,試探,嘶鳴……但徒勞無益,眼前和耳邊全是浪聲,浮冰的擠壓聲和爆裂聲……

  太陽的角度又變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猶豫,鹿群慢慢鎮定下來,隨即一頭接一頭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在河的那邊有整整一個夏天的好夢在等待它們。它們游泳的姿態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認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憐憫任何一點點疏忽,連偶爾的意外也不饒過。每年這個時候在這河上,都會有些美麗的屍體漂散在白冰碧浪之間,有的已經年老,有的正年輕,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詩人就在那兒,他會去的。隻身徒步,背著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帳篷,點起篝火,也許身邊還有槍……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裡他要去那兒,追隨美麗的動物,繼續他的夢想。

  美麗的夏棲地,漸漸延長的白晝為荒原提供了充足的陽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漫展開,四處閃光。鹿群自在徜徉,偶爾踏入溪中便似撥響了原野的琴弦,金屬似的震顫聲久久不息。

  鹿群貪婪地吃著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準備著強壯的體魄,夜裡也在咀嚼。但是狼也來了,狼群追蹤而來,不斷嗅著暖風裡飄來的誘人的消息。

  公鹿的犄角剝落著柔軟的表皮,變得堅韌了。它們有一種預感:生命中有什麼神秘的東西將要降臨。是什麼東西還不知道,只覺得焦躁又興奮。聽從冥冥中神秘的指使,它們一有工夫就在帶刺的矮樹叢上磨礪自己的雙角。母鹿悄悄觀察著公鹿的舉動,安詳地等待那一時刻……

  詩人可能就在那兒。對長詩難以為繼的失望,會把他送到那兒,送進對自然和野性的親近。詩人早在我的那篇《禮拜日》裡,就到過那兒。

  荒原變成黃色,變黃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想,一夜之間領悟了那神秘的安排,讚歎並感恩於上蒼的旨意,在秋天的太陽裡它們引吭高歌。嗅覺忽然百倍地敏銳,母鹿身上濃烈的氣味賦予它們靈感,啟發著想像力,弄得它們激情滿懷夜不能寐。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情歌,請求母鹿的允諾,渴望她們的收留,放棄往日的威嚴、高傲和矜持,拜倒在情人腳下,像回頭的浪子皈依了柔情,終於敞開遮蔽已久的心願。

  纖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著公鹿的祈求,但只要發現公鹿稍有怠頓,母鹿們又及時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誘得公鹿欲罷不能。把它們的欲火燒得更旺些,上蒼要求母鹿們在這黃金的季節裡賣弄風情,造就真誠的情人、熱情不衰的丈夫和堅忍不拔的父親……

  詩人就在那兒。從春天到秋天詩人都在那兒,像是信徒步入了聖地,徹日徹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天空闊野之間,羡慕甚或是嫉妒著那自然的歡聚。詩人看見難以為繼的他的長詩,在那兒早已存在,自古如此。袒露的真情,袒露的欲望,袒露的孤獨走進袒露的親近,沒有屈辱。角鬥,那也只是為了種族強健的未來。

  溪流和鋼琴。山谷和圓號,無邊的原野和小號。落葉與長笛。月光與提琴。太陽與銅鈸與定音鼓。公鹿的角鬥聲仿佛眾神的舞步,時而稍停時而爆發,開天闢地。

  遠處的狼群也在諦聽,識別著山和溪流的色彩,識別著原野的風,盼望著自己的節日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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