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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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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長詩未完成的部分裡,L做了一個噩夢:所有詩人愛戀著的女人,都要離開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

  她們說:「為什麼只是我們大家愛你一個?為什麼不是很多男人都愛我們?為什麼不是?為什麼不能是我們去愛很多男人?」L在夢中痛苦地喊:「但是你們仍舊要愛我!你們仍舊愛我,是嗎?」她們漫不經心地說:「好吧,我們也愛你。」L大聲喊:「不,不是也愛,是最愛!你們最愛我,至少你們中的一個要最愛我!」她們冷笑著問:「最愛?可你,最愛我們之中的誰呢?」L無言以對,心焦如焚,手指在土地上抓出了血。她們嬉笑著走開:「行了行了,我們愛的都是我們最愛的,我們像愛他們一樣地愛你就是了。」她們轉身去了,走出長詩已經完成的部分,走進萬頭攢動的人間。L看著喧囂湧動的滾滾人群,心神恍惚地問自己:「像愛他們一樣地愛我,可哪一個是我呢?人山人海中的哪一個是我?我在哪兒?我與他們有什麼區別?是呀,區別!否則我可怎麼能感到哪一個是我呢?都是最愛?這真可笑。沒有區別,怎麼會有『最』和『不最』呢?」

  我們從未在沒有別人的時間裡看見過自己。就像我們從未在沒有距離的地方走過路。我知道詩人想要說什麼:有區別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區別;有距離才有路,路就是距離。

  L看著那片空空的土地,朝女人們走去的方向喊:「告訴我,我與他們的區別是什麼?喂,你們告訴我!否則你們就是在欺騙我!」恍惚中,詩人仿佛看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從人群中走來,若隱若現地向他走來,也是這樣朝他喊著……

  於是,在長詩未完成的部分裡,詩人繼續做著噩夢。他夢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已經愛上了別人。

  那個人的臉,L在夢裡一時看不清楚。L與他們相距不遠,但中間隔著一片沼澤,L看見他久尋不見的戀人在與那個人狂熱地親吻。那個人,他是誰呢?L在夢裡竟一時弄不清楚:那個人就是我自己呢,還是別人?L想:喔,那就是我吧?那就是我!他不是別人,他就是我!L隔著那片沼澤喊:「那是我嗎?喂喂!他就是我嗎?」

  (第一次同戀人做愛時,L就是這樣在心裡問的:這是我嗎?那時他甚至有點兒不相信這巨大的幸福已經真的降臨,他一邊吻遍她一邊在心裡問:這是我嗎?她所愛的這個男人真的是我嗎?處在如此令人羡慕的愛情中的一個男人,竟會是我嗎?他不由得問出聲音:「這真的是我嗎?」她抱緊他,吻他,讓他看鏡子裡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說:「是,是你,是我們。你看,那個赤裸的女人就是我呀,她坐在那個赤裸的男人懷裡,那個男人就是你,你就是這個樣子,一副欲火中燒的樣子……我喜歡你這樣,我愛你,你還不信嗎?那一對肌膚相貼的男女就是我們呀……」)

  現在L還是這樣問。L在夢裡想起來了,他必須還要這樣問:「那是我嗎?那真的是我嗎?」但是沒有回答。隔著並不太遠的距離詩人喊他的戀人,但是她聽不見,仿佛L已不復存在。L的心一沉,疼極了。於是他明白了,那個人不是他。L在喊她,渴望她,而那個人在與她竊竊私語在得到她的愛,截然不同的兩種命運。因此那個人不是L,是別人。L喊:「那麼我呢,我呢?難道你沒看見我?難道你沒看出那不是我嗎?我在這兒呀!你沒有想起我嗎?你已經忘記我了?可我還在,我還在呀,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接下來,在長詩中斷的地方,詩人一絲不差地又夢見了那個可怕的夏天:他最珍貴的那個小本子,被人撕開貼到了牆上……他掙脫出人群,低著頭跟在臨時革命委員會負責人的身後走,一路上翻著書包,指望仍然可以在那兒找到那些初戀的書信,那些牽魂動命的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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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奈的詩人,回到長詩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斷的地方把它結束,在L快樂的地方和詩人滿意的地方,把它結束。但是,同他一起回來的女人們,卻沒有忘記帶回了長詩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噩夢。

  現實在夢想中流行,一如夢想在現實中傳誦。

  她們都對他說:「你到底最愛誰?」每一個他的情人,都對他說:「你可以愛別人,但是你要最愛我。」她們眾口一詞:「最愛我,或者離開我。否則,你應該已經懂了,我怎麼能感到哪一個是我呢?」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在四壁圍住的兩個人的自由和平安裡,每一個與他相愛的女人都對他這樣說。詩人理解她們不同的聲音所表達的同一個意思:「你只愛我一個,否則就沒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會把我的秘密告訴別人,我害怕,別人會把我的秘密貼在牆上。」

  L向她們保證:不會這樣,真的,不會這樣的。L向她們每一個人發誓:在我們中間,不會再有那個可怕的夏天。

  但是誰都知道,這保證是沒有用的。你若拋棄我,你就會推翻誓言。保證和誓言恰恰說明危險無時不在。而且,就算這保證是可靠的,在你保證不洩露某種秘密的時候你還是自由的嗎?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裡的那個「叛徒」。

  L在長詩中斷的地方繼續逗留很久,與不止一個乃至不止十個女人相愛。但是他曾對F醫生說過,那是他過得最為緊張、小心、惶恐的一段時間。他同1在一起時要瞞著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約會的時間到了只好找一個藉口告別3和1,還有4和5和6和7……他要寫信給她們說我最近很忙很忙,打電話給她們,說我現在要去開會實在是沒時間了請千萬原諒……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像是一個賊、一個小人、說謊者、陰謀家、流氓、騙子、猥褻的傢伙、一個潛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終日的沒頭蒼蠅。

  有一年秋天,詩人L從路途上短暫地回來,在那座荒廢的古園裡對F醫生說:「我從來就只有兩個信條,愛和誠實。其實多麼簡單哪:愛,和誠實。可是怎麼回事呢?我卻走進了無盡無休的騙與瞞。」

  秋雨之後,古園裡處處飄漫著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醫生正專心地追蹤著草叢中一群遷徙的螞蟻。

  「嘿,」L說,「你聽見我說什麼了嗎?」

  「我聽著呢,」F醫生說,「不過,大概我幫不了你什麼忙。」

  成千上萬只螞蟻排成隊,浩浩蕩蕩綿延百米,抱著它們積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兒女到別的地方去,開創新的家園。

  「你又開始研究螞蟻了嗎?」L問。

  「偶爾看看。」F醫生說,「我們的大腦就像一個蟻群。這樣一個群,才是欲望。」

  「什麼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隻螞蟻那兒去瞭解螞蟻的欲望。每一隻,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兒去,它只是本能,是蟻群的一個細胞。就像我們的每一個腦細胞其實都是靠著盲目的本能在活動,任何一個細胞都沒有靈魂,但它們聯繫起來就有了靈魂,有了欲望。」

  「我還是不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知道『我』在哪兒嗎?」

  「你在哪兒?」

  「嗯,也可以這麼問。你在哪兒?」

  「你沒病吧,大夫?」

  「我打開過多少個大腦數也數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靈魂在哪兒,欲望在哪兒?」

  「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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