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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173

  誰都可以是C,以及,誰都可能是C。但是沒有誰願意是他,沒有誰願意終生坐進輪椅,那恐懼,僅僅是不能用腿走路嗎?

  人們閉口不言C的愛情。不管是他追求還是他放棄,都沒有反響。不管是他被追求還是他被放棄,都沒有反響。都像在夢裡,無聲,有時甚至沒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沒有讚美,也沒有惋惜,當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時候甚至沒有人開他的玩笑,當他放棄或被放棄的時候也沒有責難,曾經沒有現在也還是沒有。喧囂中的沉寂從過去到現在……

  很像是走進了他人的聚會。C總是夢見我走進了一個他人的聚會,人們看看你或者毫不理會你,看你一眼很快轉過臉去,都不認識你。我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定神想一想,確信我正是被邀請到這兒來的(活著就是被邀請到這兒來)。你被邀請來,但又不知是誰邀請你來的,我也沒問問是誰邀請我來的我就興高采烈地來了。現在你只好找一個位子坐下來,謹慎地喝一杯飲料,東張西望想發現一個熟人,但是沒有,一張桌上在熱烈地讚美什麼,另一張桌上在痛心地惋惜什麼,再一張桌上是憤怒地譴責什麼,我悄悄把椅子挪近無論哪一張桌試著插兩句嘴,但是風馬牛不相及,讚美、惋惜和譴責我都在行,但哪邊你也參加不進去。尷尬地坐一會兒我就想走了,你想不如快快地離開這兒吧,你必然會離開,你不可能還願意在那兒待下去,繼續待下去是無比的重負,終於會讓你喘不過氣來。C於是懂了,X就是這樣離開的。X:到溫潤的南方去吧,這兒確實不好待了,這兒讓你不寒而慄,讓你受盡苦難,你去吧,離開吧,你走吧,到南方去,我能懂了……

  童年中那個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長的寫作之夜,早已經走出那座廟院改做的校園。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已經長大,神秘莫測,無處不在,幽靈一般千變萬化。當詩人成為這個世界的消息之時,那可怕的孩子,也成為這個世界的消息,處處都能聽見他,看見他,聽見和看見他天賦的力量。

  來自遠方的預言:如果你到這裡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裡出發。/那都一樣……來自遠方的預言:在編織非人力所能解脫的/無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面。/我們只是活著,只是歎息/不是讓這樣的火就是讓那樣的火耗去我們的生命……來自遠方的預言: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是愛……

  來自遠方的預言在寫作之夜得到驗證:C無論是誰那都一樣。殘疾和愛情——命運和夢想的密碼隨時隨地顯露端倪:無論對誰,那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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