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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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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C似乎早曾走進過未來那個不同尋常的夏天。在他並不接受的那個位置上,在X遠去南方的那些日子裡,C一次次看見,往日裡喧囂不息的這座城市在沉默中變得空空洞洞…… ……條條街道上都沒有人,也沒有車,雨水未幹的路面上映著洪荒時代的天,和雲。好像世界上只剩了他的車輪聲。高樓如無聲排立的荒崗,門窗都關著,血色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陽臺上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豔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唯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甚至沒有了生命的跡象……C沿著河邊走,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欄,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還在上面。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裡無人問津,遊戲的孩子都已離開,跟隨他們的父母逃出了歷史。而C獨自走來,仿佛他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 河面上晚霞漸漸燦爛,飄浮的霧靄牽牽連連。也許是這條河,還有C,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通道,流入遠古,神秘的瑪雅人剛剛離開,不知什麼原因,繁榮興旺的瑪雅人忽然覺得厭倦、徹骨的無聊,拋棄燦爛的文明一齊離去,留下這一群群奇異的建築給一個「朋友」去猜想……撲啦啦飛起一群鴿子,在死寂的城裡或死寂的心中響起往日的哨音。白色的鳥群似乎在那兒等待C,久久地在河上盤桓。等C仰起臉把目光投向它們,它們便忽然一齊轉身,都朝一個方向飛去,似乎是提醒C,引導他,都朝那座美麗房子的方向飛去…… ……那兒,有一條小路,有一排白楊。白楊樹歲歲枯榮,逐年高大起來,此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滿天垂掛著楊花,滿地鋪散著楊花,C又望見那個久違的窗口了,窗上是一片淒豔的斜陽……C從沒有進去過,這是他不比L、F以及Z的地方。只在一個夏夜,X要他看看她的小屋,「你不是想看看我獨處的樣子嗎?」C跟著X一起走到她窗口對面土崗上,「看見了嗎?三層,掛綠色窗簾的那一個!」「綠色?啊,天太黑了。」X轉身跑去:「記住,綠色的窗簾。」X跑進那樓門,不久,那綠色的窗簾亮了。接著,綠色的窗簾拉開了,X沖窗外的黑暗招手,在屋子裡來回走,像是替C在那兒走,在那兒看遍C常常夢見的每一個角落……那是C的目光第一次走進X的窗口,C躲進白楊的樹陰裡去,久久地屏息佇望…… 現在,C又在鴿群的引導下來到這兒,躲進白楊的樹陰,躲到白楊粗壯的樹幹後面,遠遠地朝那兒眺望。像當年一樣,甚至,C眺望那個窗口的姿勢都沒有改變。從午後眺望到黃昏,那窗口裡和那陽臺上都不見人,唯夕陽慢慢走過,唯櫛風沐雨的一隻籮筐移轉著影子,X好像不在家,好像她僅僅是出去一會兒馬上就會回來,還沒有下班,要麼去看電影了,一會兒就回來,好像她並沒有到遙遠的南方去……或者南方就在這兒,就在此刻,這樣的眺望既是時間也是空間因而這就是南方……白色鳥群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得似乎並不與空氣摩擦。C不時地仰望它們,心想:這群白色的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群白色的鳥又不知落向哪裡,C的目光緩緩降落。這時他看見陽臺上的門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走出來,繼而一個陌生的女人走出來,最後,一個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來。像一幕劇,換了演員,像一個舞臺換了劇目。太陽從東到西,南方和北方都籠罩在它的光照裡。男人深深地呼吸,做幾下操,擴胸運動或者體轉運動……女人晾衣服,一件又一件,澆花,一盆又一盆……那個孩子捧著一缽草莓,往年輕母親的嘴裡放一顆,往年輕父親的嘴裡也放一顆,尖聲笑著跑回去……太陽落了,萬家燈火展開沉沉夜幕…… 因而C的尋找,只能是滿懷夢想地眺望。因而C也可以是F。 月亮升起來,照亮著現在和過去、眺望和夢想。 如果這月光照亮你,如果我們相距得足夠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簾,這就是:現實/如果這月光照亮過你,如今我們相距已足夠遠,但你的影像仍飄留在茫茫宇宙,這就是:過去/如果這北方的月光中只剩下我,但我的意識超越光速,我以心靈的目光向沉沉夜空追蹤你南方的影像,這就是:眺望/如果現實已成過去,如果過去永遠現實,一個被忽略的欲望在沒有地點的時間或在抹殺了時間的地點,如果追上了你飄離的影像那就是:夢。 172 夢中永遠的眺望,會把L的遠尋變成C的夢景。 C曾經夢見,L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或者是未來,L把C的夢想帶到過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 列車「哢噠噠——哢噠噠——哢噠噠——」奔馳在黑夜的大山裡。「空通通——空通通——空通通——」駛過一座座橋樑。「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穿過長長短短的隧道。L裹著大衣,坐在C夢見的那列火車上。旅客蒙頭或閉目,昏昏地熬著旅程。斷續的鼾聲,含混不清的夢囈,悄悄打開的收音機低聲報告著世界上的戰爭和明天的風雪。過道的門開了,瑟縮地擺來擺去,隨著車廂一陣劇烈的晃動砰的一聲關上。嬰兒從睡夢中驚醒,年輕的母親把沉甸甸的奶頭送進孩子啼哭著的嘴裡,孩子嗚咽幾聲又香甜地睡去。 母親在自己繽紛的夢裡輕輕地哼唱著,搖著,安慰著還不會做夢的孩子。「哢—噠噠——哢—噠噠——」列車奔馳的聲音小下去,漫散開去,走出了大山,走上了平原。L坐在C夢見的那個座位上,不斷擦去玻璃上的哈氣,看著窗外的黑夜,看C夢中見過的冬夜的原野。葵花早已收穫,裸露的土地和月光一樣,浩瀚又安靜。過道的門忽地又開了,一陣寒風溜進車廂,過道的門醉漢似的擺來擺去。一個失眠的老人走到車廂盡端,把門關上,再擰一擰門把手,低頭看看,希望它關得牢靠。老人回到座位,看見滿車廂的人只有L睜著眼睛,老人沖L笑笑說:「要下雪了。」窗外沒有了月光,也許是L看見也許是C夢見,原野漆黑如墨。 列車漸漸減速,開進葵林中的一個小站。站台的前沿鋪上了一層薄雪,很像月光。旅客們都揉著眼睛看窗外:這是哪兒呀……到哪兒了……怎麼又停了?這要晚點到什麼時候去呀……哎,越晚點就越要晚點嘛……前面也許出了什麼事……看,在這兒等著的並不止咱們這一列呢…… C的夢,或者L的旅程。 L乘坐的那列火車停下來,停在C夢見的另一列燈火輝煌的列車旁。兩列火車平行著停在那個不知名的小站上,一列頭朝東,一列頭朝西,緊挨著。寒冷的冬夜,風雪越來越緊了。兩列火車的窗都關著,但相對的窗口距離很近,可以看見另一列火車上的人,看見他們在抽煙,在喝茶,看報,發呆,聊天……但聽不見那邊的聲音。那邊也有人在擦去玻璃上的哈氣朝窗外看,朝這邊看。 這時C的夢想重疊進L的現實:看見了找遍萬里而不見的他的戀人。 她就在對面的車廂裡,坐在他對面遠端的那個窗口旁。隔著兩列車的車窗,隔著對面車廂裡晃來晃去的旅客,他看見了他的戀人就在那兒,坐在窗邊,一個陌生人的旁邊和一個陌生人的對面,她扭過臉去,對著車窗的玻璃梳頭,咬開一個髮卡,推進鬢邊…… 「喂!喂!」C或者L敲著玻璃喊她的名字,她聽不見。他急忙打開車窗,喊她,揮著手喊她,她還是聽不見。對面車廂裡的一兩個旅客莫名其妙地朝這邊看,又回過頭去四處尋找,弄不清這個人在喊誰或者要幹什麼。 「喂喂……」他喊著,心想是不是跳出窗去?又怕列車就要開走,不是怕自己的這列開走,而是怕她的那列開走。 「嘿,嘿!」有人沖他嚷了,「關上窗戶嘿,這麼冷的天!」 風吹進來,夾著細碎的雪花。 「對不起,對不起,就一會兒。」 這時一列風馳電掣的火車從另一條軌道上開過來了,隆隆的聲音淹沒了他的喊聲,半天半天那列火車才走完,才遠去了。 「喂!喂喂!這兒,在這兒!是我!喂……」他喊她,聲嘶力竭地喊她,但那邊,她埋下頭去開始看一本雜誌。 「嘿,有完沒完嘿,涼快夠了吧那位?」 「關上,關上嘿,本來就夠冷的了,說你呢,關上窗戶行不行?」 「對不起,謝謝,謝謝,我看見了我的……一個熟人。」 「熟人?哼,瘋子!」 「喂!喂!喂……」他喊她的名字。也許那不是她? 但是,現實會弄錯,夢不會弄錯。 列車動了,不知道是那一列還是這一列,平穩地開動了,兩個相對的窗口緩緩錯開,錯開,錯開……遠了,飛速地離開,看不見了,窗外只是風雪,冬夜中慢慢變白的原野。關上窗,再不關也毫無意義。L在C的夢中頹然坐倒,坐在旅客們紛紛的怨聲裡,愣愣地甚至弄不清發生了什麼,兩眼空空。很久,他才想起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L忘了看看那列火車是開向哪裡的了。也許不是L忘了,而是因為C沒有夢見這一點。因為C不知道他的戀人去向何方,所以從來夢不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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