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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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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 如果C選擇了前者,C,可以就是F。 我說過,我寫作之夜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是C,是一個殘疾人。 在C選定與X最終分手的那個夜晚,C不說話,幾乎一言不發,如同F醫生,只是無聲地把淚流進一個「好人」苦難的心裡。不管X說什麼,怎麼說,求他無論如何開開口,都無濟於事。 ……你什麼都別怕,X說,不管別人說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X說,都不怕……X從夜風吹響著的樹林邊走來,走出幽暗,走進一盞路燈下的明亮,走到C的輪椅旁……只要我們不怕,只要我們堅持,X說我們沒有錯,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她說,我們就什麼都不用怕……老柏樹飄漫著均勻的脂香,滿地鋪散著白楊樹的落葉,X走開又走來,走遠又走近……她說,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X說我記得我們互相說過,只有愛,是從來不會錯的,她說,如果愛是真的愛就不會錯,如果它錯了它根本就不是愛……輪椅聲和腳步聲,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有一棵老柏樹正在死去,光禿禿的樹枝徒勞地伸在夜空裡……現在我想聽聽你怎麼想,X對C說,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至少那要是真實的,至少人不能欺騙自己,勞駕你,開開口行嗎…… C像F一樣已經明白,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並不都是為了說的,甚至淚水流進心裡也被那無以訴說的苦難熬幹。X恨不能揍他,X說:「你的骨頭,你的男人的骨頭呢?」C仍舊無言,讓愛,在「好人」的心裡早早死乾淨吧…… C離開他的戀人,沿著掌起了路燈的條條小巷,回家。陣陣秋風吹動老牆上的枯草,吹起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孤獨的輪椅聲在如網的小巷裡響了一宿。天明時,C回到家,如果像F醫生一樣滿頭烏髮已如霜染,那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169 如果愛情活下來,終於不可阻擋,愛欲氾濫過「好人」的堤壩,那情形,C,甚至很像是N了。如果離別已經註定,在註定離別的那個夜晚或者那些夜晚,戀人C與戀人N雖然性別不同,也會在迷茫的命運中重疊、混淆。X呢,重疊、混淆進F。形象模糊,但世界上這樣的消息不曾須臾間斷。 ……腳步聲和車輪聲,驚起古園裡的鴿子,白色的鳥群漫天飛起在祭壇的上空……C說我什麼都不怕,不管別人說我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我,C說,我不再害怕……X走向祭壇的石門,走進落日,又一聲不響地轉身回來,站在落日裡看著C,茫然若失……只要你也不怕,C說,只要你堅持,C對他的戀人說,我相信我沒有什麼不應該,我不再像過去那樣相信我不應該,我不再相信別人的指責……我現在相信,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C說這殘疾就不能阻擋我…… ……C轉動輪椅,走過那盞路燈,走過明亮的燈光下秋風翻動著的落葉,走過那棵老柏樹,抓住X的胳膊,搖撼她,看她愁苦的面容……我不想指責別人我尤其不願意傷害他們,你懂嗎?我是說所有你的親人和朋友,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同學同事,以及所有不贊成你愛我的人,我不恨他們,至少我不想恨他們,但是……但是我不再放棄…… ……C的車輪聲,和X的腳步聲,響徹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傘,但是風把樹上的雨水一陣陣吹落,落在臉上沒有感覺……我知道我沒有錯,我們的心願和我們的欲望都沒有錯,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我們怎麼會錯呢…… ……X沒有來,在車站上等她但是總不見她來……在那座古園裡走遍找遍也沒有她的蹤影……她的窗口黑著,她到哪兒去了呢……半夜回到家,C埋頭燈下,給X寫信,一封封並不見得都會發出的信:要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了哪兒,要是我們並沒錯,我為什麼要放棄?我們憑什麼要分離…… ……X走在前面,沿著那座古園荒圮的圍牆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牆影之間,淡藍色的頭巾以及跳動的肩膀時隱時現……C追上來,跟在X身邊,目光追隨著她肩頭上的那塊淒迷的月光……C說請你告訴我,是不是殘疾可以使愛成為錯誤?是不是有什麼人本來就不應該愛,就不應該希望愛情?C說我不是指現實,我是指邏輯……現實,也許就隨它去吧,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夢想是不是也錯了…… ……C轉動輪椅,走進星空下清冷的草地。遠處有一座被人遺棄的大銅鐘,一人多高,底部陷進了土裡身上爬滿銅綠,銘文已經銹蝕不清。C望著那座大鐘在午夜中的影子,等著X走來,等到聽見她在他身後站下,很久……C說,我能夠承認現實,我也許不得不接受現實,C說,如果殘疾註定要剝奪我,至少我不想讓它們再剝奪你……C對他的戀人說,你就走吧,去吧,到南方去吧,到愛情一向是正當的地方去吧……但是我必須得知道這僅僅是現實,這並不就是一切…… ……X站起身,走開,走進祭壇的石門,走進祭壇上的星空……祭壇上下全是C暴烈的叫喊:現在我只想聽聽你是怎麼想,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你總得有一句確定的回答,總得把你真實的心願告訴我……我不再奢望其他,我只想證實這個世界上除了現實之外還有沒有另外的什麼是真的,有還是沒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現實,我只想看見現實之外你的真實,我求你無論如何開開口好嗎…… ……X,C的戀人,站在祭壇上,淚水猶如星光……那星光中全是她的訴說:就讓我們永遠做朋友吧,好嗎……只做朋友好嗎……我們還是朋友,行嗎……是一般的但是是最好的、永生永世的朋友…… ……不,不不!C喊,為什麼?憑什麼我被判定在那個位置上?告訴我,你是不是真的愛我…… ……原諒我,饒恕我,我是個軟弱的人,我害怕……X在那祭壇上說,我害怕那些山和海一樣的屋頂和人群,害怕那些比星光還要稠密的燈火,害怕所有不說話的嘴和總在說話的眼睛……在那樣的躲躲閃閃的表情後面,我好像是一個不正常的人……我害怕我總要解釋,我害怕其實我並沒有解釋的機會,我害怕無邊無際的目光的猜測和探詢,我們的愛情好像是不正常的,在那無盡無休的猜測和探詢的目光之下,我們的愛情慌慌張張就像是偷來的……我害怕,也許我們永遠就是這樣…… ……嫁給我,好嗎?做我的妻子…… ……我害怕我的父母,他們會氣瘋的,他們會氣死的……我害怕別人的譴責,我的兄弟姐妹,還有別人,我害怕他們譴責的面孔……我也害怕你的追問,害怕你這樣不肯放棄……我害怕我不能嫁給你,我害怕別人說我只是憐憫,說我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憐憫卻讓你痛苦,這些都讓我害怕……人們曾經說我是一個好人,這樣的稱讚讓我害怕,我害怕因此我得永遠當這樣的好人,我害怕我並不是人們所認為的那樣的好人,我並不是為了做一個好人才走近你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想離開你我就不再是一個好人……讓我們分開吧,我是個軟弱的人,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害怕,每時每刻我都感到恐懼……就讓我們永遠只做朋友吧,好嗎……天涯海角永生永世的朋友…… ……星光漸漸寥落,祭壇空空獨對蒼天……不,不!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這毫無道理!不,回來,你回來,你回來呀……但是X已經離去,戀人已在遙遠的南方,讓男人翹首終生的南方呀…… 170 C獨自走出那古園,只剩下沉默屬他。 喧囂的城市,走到哪兒都是沉默。雨,仿佛落進無人的荒野……樹在風中搖,樹葉瘋狂地翻動著但失去聲響……陽光循規蹈矩,冷漠地鋪展……顫抖的空氣無孔不入……所有的沉默都講述著同一件事:命運。命運並不是合情合理的,否則不是命運。C,你不要妄想向命運要求一個合情合理的回答。就像你的病,那個小小的腫物從哪兒來?從什麼時候來?為什麼來到了你的脊髓裡? F醫生曾經切開C的脊椎,看見一條年輕平凡的脊髓,像眾人的一樣,細巧、精緻、神秘又嬌嫩,在它的某一段,顏色和形狀微微地改變;微微的,是指與命運的複雜相比,但對於這嬌嫩的脊髓可是不得了哇。F醫生心懷敬畏地看了一會兒,知道這個青年還蒙在鼓裡,他求救般的眼睛還夢想著回到過去,他不知道這確實就像時間一樣不可逆轉,C,你的命運已經被這個不明由來的小小腫物決定了。F醫生小心翼翼地試圖把那可惡的腫物儘量剝離,但那腫物的頑固或者那命運的堅決,並不是醫生能夠摘除的。 C走出古園。在喧囂和沉默的人間,C與詩人L的不同之處在於,他不能走遍世界去尋找他的不知所在的戀人。C的手上也有一幅1∶40000000的地圖,C像詩人一樣明白,他的戀人肯定就在巴掌大的這塊地方。但那兒,有他過不去的千山萬水,尤其那兒還有他過不去的如山如海的房屋和人群,目光和語言…… 殘疾和愛情,C,那就是你的命運。活著,就是這喧囂中的沉默,就是這擁擠中的孤獨,活著就是沒有道理的苦難。死呢? 當然你可以去死,因為海裡有一條美妙的小魚,有很多條那樣美妙而有毒的小魚。你完全可以去死,把一條小魚買來(也許捉來,也許撿來),晾乾或者焙乾,研碎,裝在一隻小玻璃瓶裡,在冬天或者夏天,秋天或者春天,在人間一如既往的某一時刻,享用它……當F醫生趕來的時候,你的形神已隱遁進另一個時空、另一種存在。C可以是O。當F醫生發現那條美妙小魚的殘渣之時,一切都已經晚了,肯定,C已經把他想做的事做成了。O已經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C也可以。C可以是O,可以已經死了。一個活著的殘疾人可以去死,F醫生會知道你是真的想死,你的赴死之心由來已久。但是,世上還有很多很多活著的殘疾人,其中的一個仍然可以是C。這樣的C是不死的。某一個不死的殘疾人仍然是C,仍然有著和C一樣的命運。這樣的命運是不死的:殘疾和愛情。 在我的寫作之夜,C是一個活著的殘疾人,還是一個活著的殘疾人是C,那都一樣。 因而C的尋找,就會是像F醫生一樣的眺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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