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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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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白晝還是黑夜,他心裡都在哭號。我知道。我知道C有多麼軟弱,在他貌似堅強的表情後面都是眼淚。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你被判定的那個位置叫做「朋友」,叫做「一般的朋友」,也叫做「但是最親密的朋友」。從「愛情」退回到那兒去,退回去,把門關上。愛情,以最珍貴的名義在到處傳揚,但在你的生命裡,C,你要把它抹去。

  為什麼不可以只做朋友呢?C,你為什麼不能就回到那個位置上去呢?那條被強調的界線,很明白:放棄性愛。為什麼不能呢?為什麼這樣固執,C,你為什麼這樣為性而哭泣?

  不能放棄嗎?

  C的淚水裡沒有聲音,很多年中,那古園的圍牆下坐著一個不被神明過問的人。但心裡早有回答,在漫長的歲月裡被羞恥和恐懼掩埋著。很多年後我再到那古園的牆下去,牆根兒下的腐葉裡和野花膨脹的花蕾裡,C遺留在那兒的絕望才發出聲音:「不能。」聲音裡還帶著當年的啜泣:「可以剝奪,但不能放棄。」那聲音比現在要年輕得多:「要麼是全部,要麼是放棄。」「愛情所以不同於其他,就在於那是全部。」「全部的我,在全部的她中,找回自由和平安。」

  動人的裸體,那是因為她說:好吧。她允許你的眼睛……顫抖著,脫去塵世的衣裳,孤獨的心不再掩蓋。那是說:是呀,自由和平安,全在這裡。……做愛,在沒有別人的任何地方,所有可能的姿態是所有可能的語言。「做愛」好極了,這個詞兒準確……不是「要」,「要」在另外一些地方也可以要到,不知道人們為什麼常常會選中了這個「要」字,而C在那時,心魂仿佛懸浮,仿佛墜落,只是去投奔和收留。……冷漠的服裝脫落了,戒備掉在她光光的腳丫旁邊,溫熱的腿從那裡面邁出來,把危險踢開……主要是:那一刻,沒了差別。是說:好呀你這個壞蛋你這個瘋子,你原來是這樣軟弱,這樣不知羞嗎?好哇你,你從來就是這樣要跪倒要乞求嗎……那就是全部:你的一切自由都被判定為可愛,你的,和我的,一切願望都得到承認,一切自由都找到了平安。……閉上眼睛,感覺一個赤裸的人一向都在另一個赤裸的人懷中,中間是不能有一條界線的……

  不能放棄。也無法放棄。

  可是C,你不應該。你只應該是一個談笑風生或道貌岸然的「朋友」。

  C淚流滿面。

  C的心沒有停止過哭號。命定的殘疾,C知道,那是不可刪改的。可愛欲也是不可刪改的。是誰想出這折磨的?是愛。那個先知一樣的老人,他必定知道:命運在刪改C的肉體時,忘記了刪改他的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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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未必是這樣,C與X的離別,並不是僅僅因為肉體的殘疾。很多年以後的寫作之夜我才漸漸明白,那是因為害怕。說到底是因為:害怕。

  也是兩個字,但這一次不是「叛徒」,是「害怕」。

  害怕什麼?C害怕自己不是一個好人。

  所以還有兩個字:好人。(非常有趣,「叛徒」可怕,「好人」也可怕;你怕成為「叛徒」和你怕不能成為「好人」。)

  什麼是好人?由誰來判定你是不是個好人,以及,怎樣才是好人?這是個艱深的問題。較為簡單的邏輯是:由他人來判定。「好人」,只在他人的目光或語言中才能生成。獨身于孤島,如果從來獨身于孤島永遠獨身於孤島,就不會有「好人」這個詞,只是在如山如海的他人之中「好人」才誕生。

  C曾問過他的戀人:「我還……是不是一個好人?」

  「你……」X說,「為什麼會懷疑這個?」

  「如果我愛你,如果我不想讓你離開,如果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永遠和我在一起……我還是不是一個好人?」

  「為什麼不是?」

  「因為……如果一個男人,他再也站不起來,他永遠都要坐在輪椅上,可他還要他所愛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要那女人拋棄她自己的幸福走進這個男人的苦難,那麼這個男人他,不是太自私嗎?他還能算一個好人嗎?」

  「那個女人,怎麼是拋棄自己的幸福呢?她覺得這樣幸福,她才來了,要是她覺得不幸她就不會來,要是有一天她覺得不幸,她就會走開。」

  「如果這個男人,他的腿就像兩根枯乾的樹枝,如果他的下身……你知道……並不輕易就能昂揚,要是他連做愛的方式也與眾不同,那他……」

  「噢,別說得這麼粗魯……與眾不同不是壞事……別懷疑你是不是一個好人。你是。在我看來你是一個好男人。」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愛,或許是判定的根源。如果人需要愛,那就說明,人需要他人的判定。可是如果你需要,你就會害怕。他人,並不止于你的戀人,如山如海的他人都要給你判定。你躲不開。(這很像我多年後的一種遭遇:記者敲開了你的門,或者接通了你的電話,那麼你只有被採訪,你無路可逃,不論你說你接受採訪,還是你說你拒絕採訪,你都已經被採訪。)

  害怕由此而來。

  很多年前當X走進C的渴望,那時C的害怕,並不在於他自己是不是一個好人,而在於他自己的渴望能否被眾人承認,如果他跟隨著自己的渴望,那麼他,是否還能被眾人看做好人。

  C的憂慮將被證明絕非多餘。

  多年以前,當我途經一個截癱者的熱戀史,我聽見了,響在四面八方也響在C自己的心裡的聲音: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愛她。」

  「她愛你,你就更不應該愛她。」

  為什麼?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損害她。」

  「她愛你,難道你反而要損害她?」

  損害她?怎麼會是損害她?

  「你可以愛她,但是你真的要拖累她一生嗎?」

  「你已經殘廢,你還要再把她的青春也毀掉嗎?」

  「你要是真的愛她,你就不應該再追求她,就不要再糾纏她……否則你豈不是害了她?」

  殘疾,在漫長時間裡的一段路上,曾是一種瘟疫。C,你愛誰你最好是遠遠地離開誰,放了她吧,那樣你就像是一個好人了。

  這讓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邏輯:你被殺死了,你就是一個應該活著的好人;你活下來了,你就是一個應該被殺死的壞蛋。這一次不是「叛徒」,這一次是「殘疾」。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愛情;讓你的愛情死去,你就是一個可敬可愛的人;讓你的愛情活著,你就是一個可悲可怕的人。

  C,你要麼放棄愛情的權利,做一個眾口皆碑的「好人」,要麼別怕,跟隨你的渴望,做一個被指責的「自私鬼」。非此即彼,我們看著呢C,你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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