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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160

  直到有一天,鏡子裡,少男C赤裸的身體有了關鍵的變遷。曾經小小的男人的標誌,仿佛忽然想起要盡力表達什麼,孤單地狂想並膽怯、驚奇、無措,欣喜又迷茫,激情飽滿就像夏日傍晚的茉莉花蕾,讓他沉湎其中又讓他羞愧不安。C氣喘吁吁一籌莫展地看著它,知道它要在整個夏日裡一期期開放,但不知道,那開放中,都是什麼,以及都是為什麼……

  那時他像L一樣問他的母親:「媽媽,我是不是很壞?」

  「怎麼啦?」母親在窗外洗衣裳。

  C鬱鬱寡歡,幻夢紛紜。他躺在窗邊,閃耀的天空讓他睜不開眼睛。

  母親甩甩手上的水,從窗口探進頭來:「什麼事?」

  稚嫩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媽媽,我怎麼……我怎麼成天在想壞事?」

  母親看著他,雙臂抱在胸前。母親身後,天空中,一隻白色的鳥飛得很高。

  「沒關係,」母親說,「那不一定是壞事。」

  「你知道我想什麼啦?」

  「你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會有一些想法,只是這個年齡,你不能著急。」

  但是一輛輪椅無情無義地向C走來,不可阻擋。如果那時C仔細去聽,是否能聽見那車輪觸響的預言?但是聽到了又能怎樣?

  「我很壞嗎?」

  母親搖搖頭。那只鳥飛得很高,很高又很慢。

  也許母親聽見了什麼?但那是上帝的事,上帝如果選中了C,母親也救不了她的兒子。

  「唉唉……媽媽,你並不知道我想的都是什麼。」

  「我也許知道。但那並不見得是壞想法,只是你不能著急。」

  「為什麼?」

  「因為……因為你其實還沒有長大。喔,也許你真的已經長大了,但你對命運還不瞭解。等你看見了命運,那時,你才能真正看見愛情。」

  母親望著天上那只像時間一樣飛翔的白色鳥,神態像是個預言家。母親知道命運並不富於善意,但並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麼,不知道命運將折斷兒子的下半身,並且殃及他男人的花蕾。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才知道什麼是命運。母親久久地望著那只鳥飛去南方……

  161

  那只鳥像一道光,像夢中的幻影,時隱時現在翻滾的雲層中穿行……在它的下面,在細雨籠罩的千篇一律的屋頂下面,任意一個房間裡,如果安靜,如果父母不在家,隔著高高的書架,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手,十八歲的C曾經也就是青年WR。

  他們互相避開目光,看著窗外,但那時窗外空無一物。全部感覺都在相互牽著的手上,全部的話語,非凡的語言,罄竹難書。兩隻手,糾纏在一起的十個手指,就像初生的嬰兒在抓撓,在稚氣地捕捉眼前的驚訝,在觀看,在詢問這是何時何地。白晝之光很安靜,雨很安靜,鳥兒飛翔得也很安靜,確實就像初生之時。

  C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可以看見少女的頭頂,頭髮在那兒分開一條清晰的線,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頸兒。少女的目光落下,從書的下緣,看著兩隻扭在一起如訴萬語千言的手。我想不起他們是怎樣找到這樣的形式的,在那間書架林立的屋子裡,他們是怎樣終於移動成這樣的位置的。我只知道,這時候殘疾就要來了,這樣的位置就要結束,C就要成為C,C就要僅僅是C了。即便我的夢想允許,C也要耐心等待,甚至要等到地球的溫度也發生了變化,天體的結構也有所改變,他們才可能再走到現在的位置。

  兩隻年輕的手於是分開,迷惑地蜷縮起來,好像忽然碰到了語言障礙。

  是的,因為一種意外的語言闖了進來。在青年WR,是因為不得不離開故鄉去世界的隔壁。在青年C是因為殘疾到了,殘疾到了,使他要去的地方更像是葵林中無邊的轟鳴或難以掙脫的寂靜。

  162

  殘疾終於到了。

  殘疾先於愛情,來了。

  C坐進輪椅成為狹義的C,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玩笑。他轉動輪椅的手柄,輪椅前進、後退、旋轉……像是舞蹈,像是誰新近發明的一種遊戲,沒有背景,沒有土地甚至也沒有藍天,輪椅輕捷地移動,靈巧地旋轉,仿佛這遊戲他準備永遠著迷地玩下去。遠遠地你想喊他:「喂!這是什麼呀?這玩意兒是誰給你的?」你想喊他,想跟他說:「嘿,快下來!哪兒來的這玩意兒呀?你快下來讓我也玩玩兒……」但是你走近他,走近他於是發現他兩條塌癟的褲筒隨風飄動,那時你才會慢慢想到發生了什麼。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雙腿——曾經那麼健壯如今卻在枯萎,尤其是如果你見過他赤裸的下半身——那年輕的花朵卻忽然要凋謝,那時命運才顯露真相。

  那時漸漸有了背景,他的車輪下有了土地,頭頂上有了藍天,周圍野草荒藤蓊蓊鬱鬱,風聲響過老樹林,C坐在輪椅上雙腿將永遠不能再動一動……毫無疑問,這不是遊戲……轉動輪椅,用手來轉動它,獨自在那座冷僻荒疏幾近被人遺忘的古園裡走,那就是C,毫無疑問那就是他今後的路途,他不再是別人,別人僅僅是別人……無比真實,不可否認也無以抗拒這就是你今後的路途,C——你的路途……你只是你,只是自己,只是「我」,像F醫生所說的那樣:欲望不會死,而欲望的名字永遠叫做「我」,這欲望如果不愧是欲望就還會失戀的,這失戀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

  隨後愛情也來了。

  有一天,一個年輕的姑娘也走進那古園,她就是X。X走進古園,走近C,走近C殘疾的軀體並走進他渴望著愛情的心魂。那時,全部背景才轟然完整,熙熙攘攘遠遠近近無邊無際,有了山和海一樣的房屋與人群。在我的印象中,在一個殘疾人的形象裡,才重新有了生命,有了時間。

  愛情來了。但是戀人還要離開。

  那依然不是權力可及的領域。

  WR終其一生也未必真能懂得:權力之域,權力鞭長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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