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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十七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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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都可能是C。

  C,可以與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重疊、混淆。

  並不單是說,誰都可能落入殘疾的羅網。還是說,殘疾人C,他可以有我印象中的每一個人的歷史、心緒、欲望和追尋。

  因此C,可以是我寫作之夜中的任何一個人。如果殘疾被安排在愛情之前等候著一個人,那麼不管這個人是誰,他都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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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C與Z,在一個融雪時節的下午重疊。在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一個男孩兒穿行其中,平生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九歲的女人。那時這個男孩兒,他可以是Z,他也可能就是C。

  積雪在路邊收縮得枯癟醜陋,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在地上砸出一排小水窪。C懷著隱秘的熱情,懷著甚至不為他自己覺察的激動,穿過短短長長的小巷去看他九歲夢中的偶像。雙腿正在茁壯成長,離殘廢還有很多年,還有很多美妙的時光可供消磨。冬天的太陽非常遠,淡泊的陽光裡傳誦著磨刀老頭的喇叭聲,「嗚哇——嗚哇——」必是個慈祥的老人。C走過一道道齊整和殘敗的老牆,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揣進袖筒裡。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九歲的C懷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兒,是不是離家很遠了,是不是還能回去?忽然就看見了那座橘黃色的樓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群中燦爛又安穩,冬天的陽光仿佛在那兒尤為溫暖明媚。

  C小心翼翼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逆光的窗櫺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淩的光芒。太陽透過水霧和冰淩,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兒折上去,在淺藍的牆壁上變成空濛的綠色。這時,C看見了他的朋友。那個漂亮的女孩兒,她站在窗前,站在冬日的陽光裡,正入神地看著一根美麗的羽毛在流動的空氣中輕舒漫捲。C站在門邊看著那女孩兒,將終生不忘她的安寧與動盪。

  「嘿!你怎麼來啦呀?」女孩兒驚喜地轉過頭來,「嗨!你怎麼會來呢?路過我家嗎?」C的漂亮的朋友跳出那潔白羽毛飄動的影子,踩著地上的陽光,迎著他來:「你什麼時候來的?喂,你上哪兒去?你本來要去哪兒呀?」九歲的女孩兒一下子抱住九歲的C,拎了他的手,走過明朗的廳廊,走過剛剛澆過水的盆花,到她自己的房間去……「哎!你想看書嗎?這些都是我的書,要看你就自己拿吧。」她把五顏六色的書一摞摞搬出來,攤開在C面前,然後雙手墊在背後靠牆站著,微笑著喘氣:「噢,我真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我不騙你。你們家遠嗎?」C搖搖頭,依舊呆呆地看她……「老看著我幹嗎呀。要不,咱們玩兒玩具好嗎?」

  女孩兒跳上椅子,再跳上桌子,從櫃子上夠下玩具,各種各樣的布娃娃。她就勢坐在桌上,兩腿交替著在空中踢,把那些美的和醜的布娃娃在窗臺上擺成一排……「你說話呀,幹嗎光笑?」窗外,白楊樹下,小販悠長的叫賣聲像呼吸一樣起落有秩,或者像鐘擺一樣悠來蕩去……「你愛吃糖嗎?還是想吃……嗯……麵包?」女孩兒跳下桌子,走到C跟前:「咳呀,你除了笑就是搖頭,傻啦你?」……C不知道說什麼,但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那女孩兒,像詩人L一樣發現了女人的美麗,被那美麗驚擾得口笨舌拙。「幾點了?」C說,「也許我得回家了。」九歲的騷動無以名狀,未來才能知道那是什麼……整整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北風在高大的玻璃窗外搖晃著光禿禿的樹枝,歸巢的鳥兒重逢、團聚,興奮地吵吵嚷嚷……陽光即將消失,在牆上變成顫抖的紫紅色,在門前的臺階上變成C初次離別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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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一些,C,也可以是L。

  C沒有一天不想去看看那個可愛的女孩兒,在她的房間裡去聽窗外的風聲。十一或者十二歲,如果C想出了一條掩人耳目的妙計,那必定也是:長跑。想像力在一個少年純潔的狡猾處被限制住,因而我印象裡的愛戀初萌的少年,都跑在同一條路上,同一個時間裡,同一種心緒。C與L難辨彼此。

  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朝著少年戀人的方向,那時的L,就是C。大約三公里,晨風與朝陽,滿懷希望地跑。但命運已無可更改,殘疾正動身向C走來,少年對那可怕的消息還一無所知,他的雙腿正逐日地健美。沿著河岸,跑過垂釣的老人,跑過唧啾鳴囀的鳥群,命運還不值得理睬,跑過石橋,跑過那家小油鹽店……

  女孩兒已經變化:鮮明,文靜,茁壯。女孩兒已經不再是女孩兒,正走進少女。她坐在臺階上看書,看得入迷,仿佛周圍什麼都不存在……她在門廊裡獨自舞蹈,從門廊的這邊飄移到那邊,旋轉,跳躍,裙子展開又垂落,舞步輕盈……經常,能聽見她的琴聲和歌聲: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

  「喂——」少年C在樓下喊,「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少女走出來,站在陽臺上,「是『當我幼年的時候』,嘿,你這是在幹嗎?」

  「跑步。懂嗎?長跑。」

  「跑多遠?」

  「從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你每天都要跑嗎?」

  「當然!」

  每天都跑。C仿佛知道,能夠跑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一輛輪椅正朝向他滾動,以一個青年為終點,在愛情的門前會合。此前都與L一樣,此前C就是L。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或可引申為:幸福千篇一律,災難各有千秋。災難降臨的地方,命運分道千條,坐上輪椅的那一個才清晰地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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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十一二歲的C如果不是L,他也可能是我。

  如果在一個學期之末,中午,C在老師的預備室裡寫板報,這時有一個少女走來與老師告別,少女的美麗吸引住C的目光,使他再次發現了世界的神奇和美妙,那麼C,他也可以就是我。C生來就是個不安分的男孩兒。和我一樣,C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膽怯,但又欲念橫生。只不過將來,C並不以寫作為生,他以等候為生,永遠都在等候他的戀人從南方回來。

  那個期末的午後,C在街上又碰見過那個少女。C與她面對面走過,C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仿佛密聚起來在耳邊噪響,使C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心,因為C還只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C看成一個猥瑣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C。在那個年代或者那個年齡,C可能就是我,我可以就是C。少女帶著習以為常的舒展和美麗走過C。C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只占浩瀚宇宙的一點,但那藍色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裡永不熄滅……

  C一直看著她,看她走進了那座橘黃色如晚霞一般的樓房。C看著那個地方,那個方向,那一處空間,直到目光在煎熬的時間裡變成F醫生一樣的眺望或者詩人L一樣的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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