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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詩人於是看見,兩個老人走出小屋,走出柴門,男人和女人走進風雨的環抱,走進浪湧般葵葉的簇擁,走進激動的葵花的注目……他們都已經老了,女人的乳房塌癟了,男人的脊背彎駝了,皮膚皸裂了鬆弛了,骨節粗大了僵澀了,風雨吹打得他們甚至喘息不止步履維艱,但他們相互牽一牽手,依然走得癡迷,相互望一望,目光仍舊灼燙……八月的暴雨驚天動地,要兩個正在凋謝的身體貼近、依偎,要兩個已入暮年的心魂重現瘋狂,不要害怕,不要羞澀,不要猶豫,那是苦熬了一生而盼來的團聚……他們虔敬地觀看對方的身體,看時光走過的地方雨水流進每一條皺紋……男人和女人撲倒在裸露的葵根旁,親吻、撫慰,渾身都沾上泥土忘死地交合……坦蕩而平安,那是天賦的欲望,坦蕩平安,葵林跟隨著戰慄,八月暴雨的喧囂也掩蓋不住他們無字的呼喚與訴說……詩人遠遠地看著他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恭,毫無猥褻,詩人感動涕零滿懷敬意……

  當然,這只是詩人的夢想。

  只是詩人L的想像和希望。

  過了八月,果然如養蜂老人所料,Z的叔叔或者不限於他,再度離開葵林。

  L看見,整整一宿,那黃土小屋的燈沒熄。

  L聽見,那女人說:「你走吧,離開我,離開我……因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能連累你……我愛你,我不能把你也毀了……我愛你但是,我不應該愛你……你走呀,離開我離開我吧……你來過了這就夠了,記住我愛你,這就夠了……放心吧我不會去死,我愛你所以我不會去死……啊,我不應該愛你,我也,不應該去死……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我從始至終就是這樣……」

  L聽見那男人低聲地說:「可是,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你。每一個幸福平安的人,都可能是你……」

  L聽見那女人回答:「可是,並不需要每一個人都是我……你走吧,離開我,離開這葵林,離開我就是你對我的寬恕……」

  L看見,翌日天不亮,那女人送那男人出了葵林。

  詩人無比遺憾。夢想總敗于現實,以及,夢想總是要敗于現實麼?

  詩人L收拾行囊,也要離開葵林。他拿出地圖,再看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仍夢想著在數十億倍巴掌大的那塊地方,與他的戀人不期而遇。

  155

  與此同時在南方,母親——Z的母親或者WR的母親,或者不限於他們的母親,走進當年的那座老宅院。荒草滿院,蟲聲唧唧,老屋的飛簷上一輪清白的月亮。

  母親拾階而上,敲一敲門。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老頭,同母親一樣鬢髮斑白。

  「您找誰?」

  「幾十年前,我是這座房子的主人。」母親說,「您認不出我了?」

  「噢噢……對不起,您老了。」

  「不用對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母親進到老屋,繞一圈,看它的每一根樑柱。老屋也只是更老了,格局未變。

  老頭跟在後邊,愣愣地望著母親,像是驚詫於一個無比艱深的問題。

  「您還記得我托過您的事嗎?」母親問。

  「當然。記得。」老頭混濁的眼珠緩緩轉動,目光從母親的白髮移向一片虛空,很久才又開口:「這麼說,真的是有幾十年丟失了?」

  「是呀,幾十年,」母親坐下說,「幾十年就好像根本沒有過。」

  老頭一聲不響,仿佛仍被那個艱深的問題糾纏著。

  「這幾十年,」母親問,「可有人到這兒來找過他的妻子和兒子嗎?」

  「沒有。」老頭說,「不,我不知道。不過這兒有您的一些信。」

  老頭拎過一隻麻袋,那裡面全是寫給母親的信。母親認出信封上的字體,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為什麼早不寄給我?」

  「我也是才回來。我回來,看見門下堆滿了這些信,看見屋裡的地上,到處撒滿了這些給您的信。」

  「您,到哪兒去了?」母親問。

  「大山裡,我只記得是在沒有人的大山裡,就像昨天。」老頭閉上眼睛。很可能這時,幾十年時光試圖回來,但被恐懼阻擋著還是找不到歸路。

  母親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幾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話是:

  ……一個非常偶然的緣故,使我曾經沒有上那條船。那條船早已沉沒了,而我活著,一直活到了給你們寫這最後一封信的時候。我活著,唯一的心願就是還能見到你們。可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活著。如果你們活著,也許你們終於能夠看到這封信,但那時我肯定已不在人間。這樣,那個偶然的緣故就等於零了——我曾經還是上了那條船……

  母親收好所有的信,見那老頭呆坐在書桌前。母親走近他。

  「您在寫什麼?」

  「我要寫下昨天。」

  書桌上堆滿了稿紙。母親環顧四周:到處都是一摞摞的稿紙,像是山巒疊嶂,幾千幾萬頁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母親走近去細看:卻沒有一個字是中文,也沒有一個字像是這個星球上有過的字。

  母親謝過那老頭,抱著那些信出來。黎明的青光中,她聽見樹上或是荒藤遮掩的地方,仍有兒子小時候害怕的那種小東西在叫,「嗚哇——嗚哇——」一聲聲叫得天不能亮似的。母親在那叫聲中坐下,芭蕉葉子上的露水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裳,她再把剛才那封信看一遍,心裡對她思念的人說:不,你說錯了,當我看到了這封信時,那個偶然的緣故才發生,才使你沒有上那條船,才使你仍然活著,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幾十年。母親把那封信疊起來,按照原來的疊法疊好,揣進懷裡,可能就是在這時候她想:我得離婚了。

  這個母親,當然,可能是Z的母親,也可能是WR的母親,但並不限於他們的母親,她可以是那段歷史中的很多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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