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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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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葵林故事(下) 150 WR一步步取得著權力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隔壁並不止於他所經歷過的那樣一種存在。這個世界的隔壁,並不都要空間的隔離。不需要空間的隔離,仍有人被丟棄在這個世界之外。那樣的「牆壁」不佔有空間,比如說只要語言就夠了,比如說只要歧視的目光就足以把你隔離在另一個世界裡。WR期待著更高的權力以取消人間的隔壁,這時肯定他還來不及想到,有一種「牆壁」摸不著當然也敲不響,那中間灌滿的不是沙子也不是幾十年的一個時代,而是歷經千年而不見衰頹的一種:觀念,甚或習慣。WR未必知道,這樣的「牆壁」不是權力能打破的,雖然它很可能是權力的作品。這樣的「牆壁」所隔開的那邊,權力,鞭長莫及。 比如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就曾在那邊,如果她還活著她就只能還在那邊。 151 Z的叔叔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天亮時又看見了久違的葵花。火車在越來越遼闊的葵林裡奔馳,隆隆聲越來越弱小,仿佛被海洋一樣的葵林吸收去,煙霧甩動在藍天裡,小得如一縷白色的哈氣。 火車在小縣城的邊緣停住,Z的叔叔完全不認得這兒了,若非四野盛開的葵花,Z的叔叔想:難道就憑一個名稱來尋找自己的家鄉麼?車站是一座挺現代的建築,城裡城外正聳立起一座座高樓,塔吊的長臂隨著哨聲在空中轉動,街上到處是商販們聲嘶力竭的叫賣,小夥子開著摩托風馳電掣,塵土飛揚起來又落在姑娘們花了很多錢和很多時間才燙成的鬈髮上,落在花花綠綠的裙子和遮陽棚上,落在路邊的餛飩湯裡和法式麵包上然後去千千萬萬的腸胃裡走一遭。事實上老家已經沒有了。我想,Z的叔叔對城裡沒有多少興趣,他只是在城邊的一家小飯館裡吃了點兒什麼,歇一歇腳,遠遠地張望一下那座陌生的小城,之後便起身循著葵花的香風走去。 一切都在變,唯這葵花的香風依舊。 葵林依舊,蟲鳴依舊。我想,Z的叔叔走在葵林裡,他應該還會產生一個想法:「叛徒」依舊。「叛徒」這兩個字的含義,自古至今恐怕永遠都不會改變,都是不能洗刷的恥辱,都是至死不完的懲罰。人間的一切都可能改變,天翻地覆改朝換代,一切都可能翻案、平反、昭雪,唯叛徒不能,唯人們對叛徒的看法沒有絲毫動搖的跡象。 她怎樣了呢,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 Z的叔叔,他千里迢迢並不是來看什麼老家的,他是來尋找那個女人——那個曾在他懷裡顫抖過的溫熱的軀體,那個曾在他面前癡迷地訴說過一切夢想的心魂。往日,像這葵林一樣連綿不斷,一代一代的葵葉一如既往,層層疊疊地長大,守衛著往日,使往日不能消失。她仿佛還在他懷中,還在這葵林的濃陰下、陽光中或月色裡,她依舊年輕、柔潤、結實、跳蕩,細利的牙齒輕輕地咬著他的臂膀,熱淚流淌,哭和笑,眼睛裡是兩個又圓又小的月亮……那就是她。那就是她,但中間隔了幾十年光陰。幾十年中,她,一直都在這個世界上嗎?聽老家來人說起過她,她還在,還活著。可她,是怎麼活過來的呢?甚至,為什麼,她還活著?她靠了什麼而沒有……去死?Z的叔叔簡直不能想像。他能夠想像那幾十年時光,在她,是由什麼排列成的,但不能想像她的心或者她的命,怎麼能夠挨過那些時光。 在他自己被打倒(也被稱為「叛徒」)的那些年月,他曾經沒有去死,沒有從一根很高很高的煙囪上跳下去那是因為還有人知道他是冤枉的,因為妻子和女兒非常及時地對他說了「我們相信你是清白的」。那根煙囪有十幾層樓高,就矗立在他家窗外不遠的地方,趁天黑爬上去不會有人發覺,跳下來必死無疑,跳下來,肯定無法搶救,只要爬上去,只要一閉眼,就可以告別這個世界,一閉眼這個噩夢一樣的世界就可以消散了。僅僅因為,妻子和女兒的那句話,因為那句話的及時,如今他才能夠再到故鄉。「我們像過去一樣愛你,我們知道你不是『叛徒』,我們相信你是清白的。」這話讓他感動涕零,是他一生中聽到過的最珍貴的話語。僅僅因為這個,因為那句話,因為及時,現在這葵林裡才有一個踽踽獨行的老人和他的影子。可是,她呢? 不不這不能混為一談,是的,即便在寫作之夜這也不容混為一談。那麼好——可她這個人呢?她和你一樣的心靈呢?和所有人一樣渴望平等,渴望被尊敬,渴望自由、平安、幸福的那顆心呢,她是在怎樣活著的呀? 我聽人說起過一個叛徒,他活著,他沒有被敵人殺掉也沒有被自己人剷除,他有幸活了下來,但在此後的時間中,歷史只是在他身邊奔流,人群只是在他眼前走過,他停留在「叛徒」的位置如同停留在一座孤島,心中渺無人煙,生命對於他只剩下了一件事:悔罪。這個人,在我的想像中進入北方的葵林,進入一個女人的形象。這個人,可以是一個女人,但不限於一個女人,她可以在北方的葵林裡,也可能在這葵林之外的任何地方,與我的寫作之夜相隔幾十年,甚或幾千年,叛徒——古往今來,這是多少人的不滅的名字和不滅的孤島啊。幾十年甚或幾千年後,有一個老人終於想起要去看看她。我把希望託付給這個老人,並在寫作之夜把這個老人叫做「Z的叔叔」,雖然他也並不限於Z的叔叔。 152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的丈夫,那個獄卒,已經死了。死得很簡單,饑荒的年代,上樹打棗時從樹上摔了下來,耽擱了,沒能救活,死的時候不足四十歲。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的一兒一女都長大了,都離開了她,各種原因,但各種原因中都包含著一個原因——她是叛徒。她贊成兒女都離開她,希望他們不要再受她的連累,希望他們因而能有他們滿意的家——丈夫、妻子和兒女。她希望,受懲罰的只是她自己。獨自一人,她守著葵林中的那間黃土小屋,寂靜的柴門寂靜的院落,年復一年,只有葵林四季的變化標明著時光的流轉,她希望在這孤獨的懲罰中贖清她的罪孽。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對所有的人,她都是賠罪的笑臉,在頑童們面前也是一樣。「喂,叛徒!」不管誰喊她,她都站住。「嘿,你是不是叛徒?」「你是不是怕死鬼?是不是個自私鬼?是不是個壞蛋?」「說呀,你是不是有罪?」不管誰問,不管什麼時候什麼人問,她都站下來,說「是」,說「我是」,然後在人們的訕笑聲中默默走開。她不能去死,她知道她不應該去死,活著承受這不盡的歧視和孤獨,才是她贖罪的誠心。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文革」中,和幾十年所有的運動中,不管是批判什麼或者鬥爭誰,她都站在臺上,站在一旁,胸前掛一塊「叛徒」的牌子,從始至終低頭站著,從始至終並不需要她說一句話,但從始至終需要她站在那兒表明罪孽和恥辱。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一天到晚只是幹活,很少說話。所有的農活她都做得好,像男人一樣做得無可挑剔。她養雞、養豬、紡線、織布……自食其力,所有的家務她都做得好,比所有的女人都做得好。她從沒生過病,這是她的造化。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說:有一回過年,她忽發奇想,要為自己的家門上也寫一副春聯,但她提起筆,發現她已經幾十年不寫字幾乎把所有字都忘了。她攥著筆,寫不出字,淚如泉湧,幾十年中人們第一次聽見她哭,聽見她的小屋裡響起哭聲,聽見她哭了很久。此後她開始寫字,在紙上,紙很貴就在地上,在地上不如在葵花的葉子上。有人見過葵葉上她的字,有人把那些有字的葵葉摘下來拼在一起,拼出了一句話——「我罪孽深重,但從未懷疑當初的信仰。」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就從那一年,從葵花的香風飛揚的日子開始,茂密的葵林裡常常能夠找到有字的葵葉。那個女人,她瘋了,她可能是瘋了吧?有字的葵葉逐日增長,等到葵籽收穫的季節,在你伸手就能摘到的葵葉中,十之一二便有那個瘋女人寫下的字。老人們以此嚇唬孩子,孩子們便不敢獨自到葵林深處去。幽會的情人們把有字的葵葉揪下來,扯碎,自認晦氣。那個女人,她老也老了,又要瘋了不成?葵葉上的字,寫來寫去並不超出那十五個。人們把十五個字拼來拼去,似乎也再連不出其他更為通順的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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