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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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J與T終成眷屬。T坦率地告訴HJ說:「我對你,可能仍然不是愛情。」HJ說:「可我對你是,這就夠了。」T說:「甚至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愛情。」HJ說:「可我知道,這就夠了。」T說:「你知道什麼?」HJ說:「不愛而被愛,和愛而不被愛,我寧願要後者。」T問:「就沒有愛而且被愛的嗎?」HJ回答:「那可不是人人都能碰上的福氣。」

  HJ出了國,繼而T也出了國——英國、美國、加拿大或者澳洲,這仍然是一個空間問題所以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幾年後T的母親也出國投奔女兒女婿去了,那座美麗的房子裡只剩了T的父親一個人。廚師HJ在國外上了兩年學,然後憑著他的烹調手藝在一家餐館裡又幹了幾年,積攢起資金又有了綠卡,HJ夫婦在唐人街上自己開了一家中國餐館。創業艱難,他們把T的母親接來幫助料理家務,三個人同心協力艱苦奮鬥,小餐館日漸發達。HJ的老丈母娘流連忘返樂不思蜀,因而在國內那座美麗的房子裡,只有T的父親獨自悄度晚年。

  這時T的父親已經離休,一旦無官無權,門庭若市很快變得門可羅雀。他把所有的房門都打開著,經常的行動就是為了追趕一隻蒼蠅,從這屋跑到那屋再從那屋跑到這屋,跑遍所有的房間,才想到蒼蠅採取的是「敵困我擾,敵追我跑」的遊擊戰略。於是他只留一間給自己住,其餘的房門都鎖上,相當於「堅壁清野」讓蒼蠅在那鎖緊的房門裡慢慢去餓死。幸而有他的老親家常常給他送花來,同他一起飲酒論花。自HJ和T走後,那酒鬼便親自來送花。那酒鬼沒想到能與這樣一位他仰慕已久的大人物促膝而坐,談天說地議古論今,覺得是平生最大的驕傲。在出國的問題上,兩個老頭持一樣的堅定態度:「不去,哪兒也比不得咱中國好。現在的年輕人不學無術能懂得什麼?」於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鬼照例是每飲必醉,T的父親每次只喝一兩絕不越雷池半步,但他學會了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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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T的父親與Z的叔叔乃至與F醫生的父親,在我的印象裡混淆不清。他獨自在那美麗而空蕩的房子裡徘徊,形神中包含著這三個人近似的歷史。如果Z的繼父以親家的身份常常給他送花來,並陪他飲酒聊天,我覺得他就是T的父親。如果他想到,早知今日夫人也去外國經營了私人餐館,何必當初反對兒子與一個右派的女兒相愛呢?我感到,他就是F醫生的父親。如果他在那空蕩蕩的房子裡侍弄花草,有一天把所有的奇花異草都看膩了,慢慢又想起了老家的葵林,想起漫山遍野的葵花,想起葵林裡的那個女人而夜不能寐,那麼他,就是Z的叔叔。

  我的眼前常常幻現出這樣一幅情景: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裡,兩個白髮的老人不期而遇,一個是Z的叔叔,一個是Z的母親,都提著簡單的行李。

  「你這是,要去哪兒?」

  「我想,回老家看看。你呢嫂子,上哪兒去?」

  「南方。好幾十年了。」

  於是沉默,不用再多說什麼,他們知道他們都是去找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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