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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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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廚師HJ的長跑總共中斷了三天。三天之後他相信他有理由繼續跑,並且繼續是朝著T的方向。HJ天性快樂,不太看重大腦而是更聽信直覺,直覺告訴他只要堅持不懈地朝著那個方向跑下去,T最終必定能夠成為HJ的妻子。這樣,他又跑了八年。

  這八年中,HJ不斷地跑向那座美麗的房子,不斷地為T修理自行車,不斷地期待T能多給他一點兒時間,不斷地向T表達愛情和不斷地遭到T的拒絕,不斷地為T仍然愛著別人而嘗盡酸楚,再不斷地向T保證他雖然愛她但不會違拗她的意願,他很滿足於做她的朋友——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朋友。除此之外,這八年中他還不斷地為此遭到其同母異父哥哥的輕蔑、譏嘲和斥責。

  Z不斷地對HJ說:「你怎麼就一點兒男人的骨頭都沒有?」

  Z不斷地對HJ說:「你以為你是什麼角色?你知道在他們眼裡你是什麼嗎?」

  Z不斷地對HJ說:「你不過是一個稱職的自行車修理工,充其量還可以作她消煩解悶的一台對講機。」

  Z不斷地對HJ說:「你以為她們真的可能愛上你嗎?」

  HJ糾正說:「不是什麼『她們』,是她!與別人無關。」

  「那也一樣!」

  「那是她的事。」HJ總是這樣回答。但是這樣的語言,Z的思維裡從來不曾有過,因而他永遠也不可能聽得懂。

  「她頂多是對你存著一點兒好奇心,」Z對HJ說,「她把她家的那座房子看膩了,忽然發現還有人活在像我們這樣的一條街上。她周圍的人都嬌養慣了,頤指氣使慣了,所以她驚奇一個叫HJ的傢伙怎麼會這麼吃苦耐勞俯首帖耳。畫盡了高山流水忽然覺得下里巴人才是標新立異,嘿你懂嗎這就像畫畫,畫盡了高雅他們忽然覺得粗俗也挺有味道……聽我一句吧,你畢竟是我的弟弟我才這樣對你說,你要是真想贏得她你就得站得比她還要高,懂嗎?尊嚴你懂嗎?你要想讓她愛你,你就得讓她仰望你崇拜你……」

  「哥,你不是有病吧?你把別人都想成什麼了?」這是從始至終HJ能夠想到的第二句話。說罷他換了運動鞋,快樂地向那座美麗的房子跑去。

  最讓Z不能忍受的還是那個酒鬼。Z的繼父非常贊成小兒子的行動,為他可能為這個小院聯結起那麼一門好親戚而興奮不已。那時候Z才明白,能夠讓繼父興奮的除了酒和花之外,還有所謂「高幹」,繼父敬仰高於甚於敬仰他的酒,當然更甚於他的花。他讓HJ把他珍愛的花一盆盆一株株不斷給T送去,因為他有一次聽T說她的父親雖然不多喝酒但也是愛花如命。T的父母都是高幹。Z於是想起在上寄宿中學時所受的一次侮辱。那麼T的父母是什麼級別呢?局級呢還是更高?很可能更高。

  T的父母是誰?可能就是F醫生的父母,也可能就是Z的叔叔和嬸嬸——不過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但是我沒有辦法擺脫開我的錯覺,我一想起T的父親,飄來的就是Z的叔叔晚年的形象。

  我只知道T的父親有一段獨特的歷史,是Z的叔叔所沒有的。那還是戰爭年代,在一條河上,T的父親和T的伯父都是那條河上的船夫。有一天幾個紅軍到了河邊要過河去,而且後面有敵人追來。兄弟倆都是窮苦人而且都贊成紅軍,哥哥對弟弟說:「你的船把紅軍渡過去,我的船把敵人引開。」就這樣T的父親把幾個紅軍渡過河去,想想自己已沒有了歸路,便跟隨那幾個紅軍去參加了革命。T的伯父九死一生居然逃脫了敵人的羅網,在外鄉流落多年,後來仍回到那條河上去擺渡了。除此之外我對T的父親再無所知,除此之外,T的父親與Z的叔叔混淆不清。甚至Z的叔叔晚年的形象,把F醫生的父親也牽扯進去,我的印象常把他們混為一談。

  Z沒想到,母親對弟弟的戀愛也抱了一種好運將臨的期待。但在這件事上,母親甚至不如繼父光明磊落。繼父自始至終贊成HJ的選擇,在T的父親蒙冤(被打成叛徒)之時他也未改初衷。而母親,則是在T的父親平反復職之後,才贊成了小兒子的選擇的。終於有一天,歷史證明了那個酒鬼的英明,Z的繼父便站在街頭那塊空地上向人們吹噓:「我活了快一輪兒了,這點兒事情我能看不明白?忠臣遭貶,奸佞弄權的事我見得多啦!(我想他的那些歷史知識,一定來源於京戲。)告訴你們,喝酒的未必都糊塗,不喝酒的也未必就明白。」

  那一年可能是一九七七年也可能是一九七八年。青年廚師HJ仍然堅持不懈地長跑,朝著T的方向。

  青年畫家在那一年搬離了繼父的小院兒,他終於有了屬￿自己的房子——他所在工廠的一間倉庫。Z把那倉庫改成了自己的畫室兼宿舍。初春,天上地上都是楊花,一年四季畫室四周都是商販們的叫賣聲。這畫室獨自的寂靜,將在女教師O的心裡吹進一股清風或者引動一場風暴。這畫室兼宿舍的陰暗和簡陋,將令O感動涕零。畫室的主人身居鬧市甘於清貧寂寞,一心在他的畫布和油彩上,其出眾的才華和超凡的意志將贏得O的仰望和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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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J的長跑中斷了三天又繼續了八年之後,有一天,那個酒鬼收到了一封從挪威或者丹麥——這不重要——寄來的信。信是用英文寫的,幸而HJ八年來一直在學英語,雖然水平徘徊不前,但借助英漢詞典總算把那封信大致弄明白了。

  「爸,你是不是救過一個英國人的命?」

  那酒鬼愣一下。

  「你是不是在一個英國人家裡幹過活兒?」

  那酒鬼喊道:「放屁!」

  「媽,您快讓爸去用涼水沖個頭吧,我這兒跟他說正事呢。」

  酒鬼用涼水沖了頭,回來問小兒子:「這信,咱是不是得趕緊燒了?」

  「幹嗎?」

  「弄不好,再算我個裡通外國?」

  「哎喲喂,都什麼年月了你知道嗎?現在的人,都還巴不得有個外國親戚呢。」

  「噢,」酒鬼沉吟半晌,說,「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在一個英國牧師家裡幹過兩年,沒幹別的,也是侍弄花。」

  「對對,牧師,是牧師,信上寫的是牧師。」

  「他還活著?」

  「那個牧師已經死了,前幾年死的。這信是他女兒寫來的。」

  「他女兒?啊,那時候她才剛剛會走路哇,她怎麼會記得我呢?」

  「信上說,她父親一直想找到你,說是你在最危險的時候幫助過他們,救了他一家人的命,可前些年他沒辦法找到你,他知道他要是給你寫信,要麼你收不到,要麼反倒會給你惹來麻煩……」

  「那是鬧日本的時候,日本人不光找中國人的麻煩,也找英國人的麻煩,我帶著那個牧師一家人逃到咱們老家去躲了幾個月。就這麼點兒事。他還說什麼?」

  「他臨終前留下遺囑,讓他女兒繼續找你。他寫下了你當年的地址,說一旦中國開放了讓他女兒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你。」

  酒鬼看看那信封上的地址——歪歪扭扭的一行中國字,於是感歎他在這個小院已經住了半個多世紀。

  「找我幹嗎?」

  「信上說,她父親要她為你做些事……」

  「我沒事。我有『二鍋頭』就沒事。」

  「她還說,你的孩子要是想出國留學,她可以幫忙。」

  「我不去。」

  「誰說讓你去了?說的是我姐我哥或者我。」

  「你想去?」

  「那還用說?爸,媽,我去留學怎麼樣?」

  「英國?」

  「信上說,英國、美國、加拿大和澳洲,哪兒都行!」HJ非常興奮,「媽,您說我去哪兒?」

  母親一聲不響。母親心裡忽忽悠悠地想起了另一件事:應該到南方那座宅院去看看了,快三十年了不知那老屋還有沒有,現在開放了Z的生父應該能回來了,也許他已經回來過了,也許他到那宅院去找過他的妻兒了,也許那老屋的主人早已換了好幾次了因而沒人能告訴他我們去了哪兒……是呀我得去一趟南方了,無論如何得去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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