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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141

  Z倒是喜歡M。這個與Z毫無血緣關係的姐姐,不僅把Z當成親弟弟一樣關懷愛護,而且是地球上第一個發現和器重了Z之繪畫才能的人。

  Z的繼父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機關裡當花匠,在花圃或花房裡培養觀賞花木,使那個機關的門前、路邊、走廊、室內三季有花四季常青。因而Z的繼父的小院兒裡也是花草繁茂,在那條差不多只有灰(磚)黃(土)兩色的街上,我記得有那麼一個小院兒,牆頭常露出一團團綠葉和一簇簇血紅或雪白的花。我叫不出那麼多花草的名字,只記得有兩次,整條街上的人爭相去那個小院兒看花,一次是曇花開了,另一次是鐵樹的花開了。Z的繼父第一喜歡酒,第二喜歡花,拉琴嘛倒不要緊。

  少年Z常常坐在花前藤下畫畫,但在我的印象裡Z很少畫那些花,這可能是因為凡是繼父喜歡的他一概厭惡。M只要有空閒,總會走來站在一旁驚訝地看著Z畫畫,大氣不敢出。M的目光先是在Z的筆端,奇怪他的筆怎麼會憑空走出那麼準確又美妙的線路,繼而M的目光轉移到Z的身上、臉上、眼睛、鼻子和嘴上……半天半天好像要到他的每一個表情裡去探詢:他才這麼小,哪兒來的這本事?Z從M的目光中感到了一個畫家最初的自信和滿足。一幅畫完成了,Z把它展開在胸前給M看。M說:「把這畫給我行嗎?」Z說:「有什麼不行?拿去!」總是這樣。M便拿了弟弟的圖畫到處去宣揚、展示,驕傲地收穫著眾人的讚歎。

  「你畫的?」

  「不是。是我弟弟畫的。」

  「你弟弟,Z嗎?」

  M點頭,並提醒別人:「他才九歲!」

  (或者「才十歲!」「才十一歲!」「才十二歲!」姐弟倆一年年長大。)

  但這未必只是提醒,更主要的也許是啟發,啟發別人都來支持她的判斷:Z是個天才,這個弟弟,他將來定會有大作為。

  家裡買菜一類的事多由M負責,她費盡籌劃總能從中摳出幾分錢來,曾經是為了給自己買一點兒小小的飾物,現在則全數積攢起來給Z,給他買圖畫本,買畫筆和畫彩。Z拿到這些東西,欣喜且感動地看看M,但說不出什麼。M呢,只是說:「挺貴,別糟蹋。」Z使勁點頭,把雪白的畫紙一頁頁端詳很久,已經看見了變幻無窮的圖畫,但珍惜著不敢輕易在上面動筆。M轉身對繼母說:「家裡的活兒都讓我來幹吧,讓弟弟好好畫他的畫。」母親感動得鼻子發酸。姐弟倆相處得這麼好,母親始料未及。母親把M當做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若不是Z的繼父又生出一樁見不得人的事,這個家也許會慢慢地溫暖起來,光明起來,慢慢地讓Z能夠接受,那一陣污濁的味道會被Z的嗅覺遺忘。

  142

  後母和Z沒來的時候,家裡吃的水全靠M去街上拎。一隻鐵桶近她的腰高,灌半桶水,兩隻手提著在身前左右悠蕩以便留出邁步的空當,桶向左悠邁右腿,桶向右悠邁左腿,桶中潑出的水在路上畫出一連串的「Z」字。我記得那條街上有很多這樣拎水的孩子,其中的一個小姑娘就是M。Z和母親來了之後,改為姐弟倆抬水,一根木棍穿過桶梁,木棍的兩頭各在姐弟的臂彎裡,這樣一次可以抬一滿桶。再後來,姐弟倆都長大了些,又改為輪流擔水。但是M寧願獨自包攬這個任務,在她心裡Z已經是一個畫家。

  M常常到街上去擔水,那片空地上的閒人忽然有一天發現她差不多已經長成了女人,扁擔顫顫的,M的身上也顫顫的,空地上閑得難受的目光便直勾勾地瞄向她。遺傳因素起著重要作用,儘管粗茶淡飯且常常負重,M依然長起了修長秀美的身材(由此可以想見她的窈窕美麗的生母),青春的到來再使之豐滿、流暢,雖然穿著父親寬大又暗淡的工作服,也難掩蓋處處流溢著的誘惑。閒人們免不了互相說些挑逗的話,故意給M聽見,挑逗者並不觸犯法律,唯望在M低頭紅臉的當兒使欲念獲得一點兒有聲有色的疏浚。

  不料這樣的欲念也在M親生父親的心裡生出,且難以疏浚。

  M幾次在屋裡洗澡的時候,都發現那個生她的人在窗前的花叢中流連不去,而且醉眼矇矓地向窗簾的縫隙裡注目。繼母不在家。M慌忙地擦一擦身,趕緊穿上衣裳。有一次,那個生她的人竟然肆無忌憚地貼近窗口往裡瞧。M不敢聲張,把這事悶在肚裡。她不知道應該把這事跟誰說,當然不能跟Z說,跟繼母說呢?又怕繼母因此而離開那個生她的人。M知道自己早晚是要離開他的,要是繼母也離開他,他可怎麼辦呢?唯有以後洗澡或者換衣,把窗簾拉得沒有一絲縫隙。

  終於有一回,那個生她的人借著醉意捅破了窗紙。M喊了一聲:「爸!——」那個生她的人卻不離開,恨不能把頭也鑽進來。M嚇得抓起衣裳遮擋在身前,不敢動,也不敢出聲。Z恰好從外面回來。Z走進院門站住,看不懂繼父跪在窗臺下又在發什麼酒瘋。Z的腳步聲驚動了那個醉鬼,繼父轉回頭,酒醒了一半,呆愣著看了Z一會兒,爬起來像只貓那樣躥得無影無蹤。Z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見窗紙上破著一個大洞,屋裡靜悄悄的,便朝那洞裡看。Z看見M把衣裳抱在身前,臉色慘白,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流淚,Z看見她背後的大穿衣鏡裡映出一個茁壯鮮活的女人的裸體。Z趕緊離開窗前,喊一聲:「姐姐你快穿上,我去殺了他!」

  (未來,畫家Z將不止一次在夢中喊——「殺了他,殺了他!」夜靜更深,沉睡的Z喘息著發出這樣的聲音,很輕,但是很清晰很堅決。那時我想,Z可能又夢見了他的繼父。但是女教師O認為:也可能,並不這麼簡單。)

  十七歲的Z沒有去找那個酒鬼。他憤怒地跑出院子,跑上小街,忽然感到自己的憤怒中含著一種男人的痛苦,大穿衣鏡中的形象不斷地閃現,閃現,讓他激動讓他的心一陣陣疼痛,他想找到那個壞蛋那個笨蛋把大穿衣鏡裡的形象從那雙下流的眼睛裡摳出來……Z猛地停住腳步一下子明白,他對M,早已不止弟弟對姐姐的愛戴。

  Z慢慢地走,走過塵土和泥濘,走過車馬的喧囂,走過古老而破損的城牆,走過城牆上的夕陽殘照,知道了,他喜歡M,而且對M有著強烈欲望。但與此同時他感到一陣冰冷襲來,一種深重的恐懼。那是什麼?他能感到一種危險的確在,但還看不清是什麼?不不,絕不是法律的危險,法律不對他構成危險因為他與M毫無血緣關係——唔,他竟早已弄清楚了這一點。

  那麼,是什麼呢?那危險從何而來?其實他那顆敏覺的心是早就知道的,但自尊遮擋著他的眼睛,或者怨恨,讓他看不見。

  他在小街上徘徊,走過小酒店,又走回來,走過那塊空地和空地上永遠存在的一群閒人。那群人污言穢語地吵嚷著,人群中間,一個膀闊腰圓的傻子且歌且舞享受著眾人的誇獎。這時Z有點兒明白了:他在這樣的生活裡,也許他將永遠就在這樣的生活裡,這樣的生活就像那個又唱又跳的傻瓜。Z有點兒明白了:這人間此時此刻和每時每刻都並存著兩種生活,一種高貴的,一種低賤的,前者永遠嘲笑著後者,而後者總處在供人嘲笑的位置。因而Z有點兒明白了,Z註定的明智在那一刻徹底醒來,十七歲的男人看清了那危險:如果他愛上M,如果他將來同M結婚,那麼從現在起,如夢如幻的那座房子就正離他遠去,那根飄展的白色羽毛和它所象徵的一切,就會離他越來越遠,他將永遠不能接近那優雅而高貴的飄展,因為他將永遠生活在這兒,與這群閒人同類與那個酒鬼為伍,而那一縷冰冷的聲音卻離他越來越近,那可恨可惡的評判——野孩子——越來越鮮明越真實,越正確。

  Z又走上城牆,走進荒草叢中。他坐在那兒,看著太陽一點點降落,想:我應該到哪兒去?

  不知道。

  他哭了。

  他哭著看那條灰黃兩色的小街。他閉上眼睛,希望自己不屬￿這兒。閉上眼,使勁聽那一縷冰冷的聲音,「……她怎麼把那些野孩子帶了進來……她怎麼把那個野孩子帶了進來……誰讓她把他帶到家裡來的……告訴她,以後不准再帶他們到家裡來……」讓那聲音狠狠地刺痛他的意志,讓那被刺痛的意志發出聲音:不,我不能在這兒,我不能在這兒,我不能屬￿這兒,我不能讓那聲音這麼狂妄,這麼自信這麼得意,我要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殺了它……

  (O在將來聽出,不是「殺了他」,是「殺了它」,雖然「他」和「它」在漢語中發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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