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八二


  事後M對繼母說:「老是這樣,沒事兒,他不會再怎麼鬧,最多是連著睡上兩天。」

  其時Z的繼父正一動不動地睡著,鼾聲已經連續響了二十四小時。

  「你的親生母親得的什麼病?怎麼會那麼年輕就……」繼母問M。

  M這時才落淚,無聲地落淚很久,說:「她沒死。她活著。她帶著我的六個妹妹,回南方去了。」

  「為什麼?」

  「他,」M示意那睡者,「他掙的錢,也許,還不夠他一個人喝酒的呢。」

  「幹嗎,你不跟你的親媽走?」

  M低下頭,噙著淚擺弄自己的手指。忽然她醒悟到了什麼,抬眼看著繼母說:「可我爸,他不壞。」那眼神那語氣,都像是為她的父親說情,而且不見得是為一個父親,更像是為一個男人,一個已經被拋棄過的男人。

  Z母一時不知如何應答。M之懂事,令Z母懷疑她的實際年齡。

  不過我以為實際年齡是不重要的,對於一篇小說尤其是對於我的一種印象而言,那是不重要的,甚至是無意義的。

  這時九歲的Z插話進來:「他為什麼不壞?」

  「他是個好人。」M對Z說。

  「他哪兒好?好個屁!」

  母親喊Z:「不許胡說!」

  M吃驚地望著這個弟弟。很久,她扭過臉對繼母說:「我爸,他連做夢想的都是,我能有個弟弟。」

  母親摟住這對異父異母的姐弟,對Z說:「你有了一個,好姐姐。」

  Z看著M,不言語。十二歲的M拉一拉Z的手,看樣子九歲的Z不反對。

  這時,屋子裡忽然躥起一陣臭氣,而且一陣陣越來越濃重幾乎讓人不能呼吸。

  Z最先喊起來:「是他,是他!」喊著,向屋外逃跑,其狀如受了奇恥大辱。

  原來是那醉者,在沉睡二十四小時之後感到要去廁所,他掙扎著但是尚未能掙脫睡魔的控制,自己先控制不住了……

  140

  Z對那一陣濃烈的臭味印象深刻,以致在隨後的歲月裡Z只要走進繼父的家,那種令人作嘔的氣味立刻旋躥起來,令Z窒息。或者那氣味,並不是在空間中而只是在Z的嗅覺中,頻繁出現,成為繼父家的氛圍。Z的心裡,從未承認過那是自己的家。

  那天他跑出屋子,又跑出院子,跑過那條小街,一直跑上城牆。少年Z跪在城牆上大口大口地嘔吐,直到腸胃都要吐出來了,那污濁庸卑的味道仍不消散。

  城牆殘損破敗,城磚丟失了很多。附近的民宅很多是用城磚蓋的,擁擠的民宅之中,有城磚砌起來的雞窩狗舍。那古老的城牆,很多地方已經完全像一道黃土的荒崗了,茂盛的野草能把少年Z淹沒,其間有蟋蟀在叫,有蛇在遊,有發情的貓們在約會,有黃鼠狼的影子偶爾流竄。Z跪在荒草叢中,看著城牆下灰壓壓的大片民房,點點燈火堅持著亮在那兒,似無一絲生氣,但有喊聲、唱聲、罵聲、笑聲和哭聲從那洞穴似的屋頂下傳出,有不過是活著的東西在那洞道一般的胡同裡走動,我想Z可能平生第一次懷疑:那為什麼肯定是人而不是其他什麼動物?

  Z開始怨恨母親,為什麼要把他帶到這兒來?他想起南方,想起那座木結構的老屋,細雨中老屋的飛簷,滴水的芭蕉,黎明時熄滅的香火,以及天亮前某種怪蟲的鳴叫,連那「嗚哇——嗚哇——」的怪叫也似乎親切起來。他想起南方月下母親白皙的脖頸和綰得高高的髮髻,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遊移在老屋裡、庭院中、走廊上,溫柔而芬芳的母親的雙唇吻著他……他想求母親帶他回去,他甚至懷戀起北方的老家,懷戀起葵花的香風和葵林中養蜂人的小屋,他想和母親一起回去,無論是哪兒,回去,不要在這兒,這兒不是我的家,回到我和母親的家去回到僅僅屬￿我和母親的家去吧。

  但是他知道這不可能,母親不會同意。少年為此流淚。現在母親變了,變老了,變得慌張、邋遢、粗糙、委頓,Z認為這全是那個臭氣烘烘的酒鬼造成的。母親怎麼會願意和那樣一個醜陋庸俗的人一起生活呢?Z於是想起生父,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因而不是回憶只能是想像。想像,總是在山高水長的地方,總是在地闊天寬的地方,在北方,森林與荒原連接的地帶,或許寒冷,陰鬱,陽光在皮膚上和在心底都令人珍惜,陽光很不容易,但即便陰雲密布即便淒風苦雨,那個男人也是毫不遲疑地大步走著,孤傲而尊貴,那才是他的父親,那才可以是他——畫家Z的父親。

  對此我有兩點感想:一是,這想像的圖景已經接近未來那幅畫作的氣氛,想像中那個男人的步履,勢必演變為那根白色羽毛自命不凡的飄展或燃燒。二是,那個想像中的男人,未必就是Z的生身之父,更可能是Z自己,是他的自戀和自賞,是他正在萌生的情志的自我描畫。

  這樣的想像誕生之後,少年Z的心緒才漸漸平安下來。他站起身,在那城牆上走,在洞穴一般昏暗的房群中遙望那座美麗的房子。Z沒有忘記那個所在,但現在不能去,那兒與這兒隔著一道鴻溝抑或深淵,也許有一天可以再去,當他跳過了那道鴻溝的時候,當可信的驕傲填平那深淵的時候。Z在那城牆上走,尋找那座房子,也許找到了而張望它,也許沒有找到而張望它的方向,隨之,生父留下的那些唱片又在畫家的心上轉動了……

  因而我記得,有一天Z的繼父又喝醉了酒,空酒瓶子摔在地上和牆上,險些砸壞了Z的那些寶貝唱片,Z便走進廚房抓起一把刀出來,一字一板地對那醉鬼說:「你小心點兒,你要是弄壞了我的唱片,我就殺了你!」那醉鬼於是基本上清醒了過來,永遠記住了這個警告。後來有些酒友問Z的繼父,何至於真的怕那麼個孩子呢?繼父說:「那個孩子,Z,你們是沒有看見哪,那會兒他眼睛裡全都是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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