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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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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我和O一樣,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麼。自從多年前,載著他的那列火車緩緩地啟動繼而風馳電掣地駛離這座城市,我和O一樣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火車拋下雲團似的白色蒸汽,在午後空洞的陽光裡翻卷、糾纏、絲絲縷縷地牽連然後被風扯散,從那時起我和O一樣再沒得到過一點兒WR的消息。錯綜交織的鐵軌不動聲色地鋪向遠方,世界上仿佛已經沒有了這個人。 「這麼些年,你都在哪兒?」我問WR。 「我嗎,」他說,「跟你的感覺一樣,在這個世界之外。」 我們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我,和WR,面對面坐在城市暫短的寧靜裡,黑夜使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但我能感覺到他的表情。偶爾岸旁的高樓上亮起一點燈光,照耀過來,我看見他臉上正如我感覺到的那樣有一縷滑稽的微笑。 「或者,就在這個世界的隔壁。」他說。 「很像是在隔壁,」他說,「但那是一道特別的牆,從那邊能聽見這邊,在這邊卻聽不見那邊。不管我在那邊怎麼喊叫也是徒勞。」 「喊呀叫呀,哭哇,使勁敲牆想讓這邊聽見,」他說,「可是沒用,這邊很熱鬧,這邊好像永遠都在慶祝著什麼節日,鑼鼓喧天號炮齊鳴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我只好安靜下來。一個煩人的孩子哭累了喊累了你甭理他他自己就會安靜下來。有機會你可以試試看,對付一個煩人的孩子,這是個挺有效的辦法。」 「這孩子,他安靜下來了他就又長大了一點兒了。」他說,「這煩人的孩子在牆根兒下坐下,慢慢地有點兒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童話是,沒有說完的謊言。我坐在牆根兒下忽然想起來了,安徒生這個騙子他其實總是說半句話,那個說破了『皇帝的新衣』的孩子後來怎樣了安徒生他沒說,他不說,他只想讓那個孩子說但他自己不敢說……」 「我不這麼看……」 「你不這麼看你就最好先閉上你的臭嘴,你就別說皇帝是光著屁股的,因為……因為皇帝的屁股比你的臭嘴有用得多!」 我聽見他一把一把地薅著河岸上的野草,把野草扯碎,午夜的寧靜中每一根纖維斷裂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然後那聲音停止了,我感到他在使勁地聞著那些扯碎的野草,把它們捧起,聞著它們清純沁涼的芬芳。 我想我應該說一句什麼了。我說:「後來呢?」 「你是說安徒生的那個孩子還是說我?噢噢,反正是一回事。但我想那個孩子未必有我幸運,他大概已經死在隔壁了。」 他把扯碎的野草撒進河裡。 「你聽說過中國古時候有一種監獄的牆嗎?」他的語氣平靜下來,「那是雙層的夾壁牆,中間灌滿了沙子。這設計真是再英明偉大不過了,不用擔心囚徒會破壁而逃,因為,因為你真要是能在那牆上鑿開一個洞那沙子就會不斷地流出來把你埋了。」 「你那牆就是這樣的牆?」 「不,我那牆裡不是沙子,是和沙子一樣的人,是能夠不斷地流出來把我埋掉的一個時代。」 他淡淡地一笑:「我萬萬沒料到,我又會回到這個世界來。」 岸邊的高樓裡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然後一個窗口亮了,然後哭聲戛然而止,想必是母親的奶頭堵上了嬰兒貪婪的小嘴。很久很久,我面前的這個人和我心裡的這個人,他一聲不響。 「你想什麼?」 「我想,要是我現在沒有回來要是我到底也沒有回來,其實那隔壁就等於沒有人。所以我想,很多我們以為沒有人的隔壁,正有人在那兒哭喊……」 「你打算怎麼辦呢,今後?」 「我打算——你最好有些精神準備否則你會嚇壞了的,我要當官!」 「當官?你說你要當官?」 「不是問號,是驚嘆號。其餘的你一點兒都沒聽錯。」 「當什麼官?」 「當然是越大越好。」 「為什麼?」 「因為我在隔壁待著的時候實在沒有什麼事可做,我就聽著你們這邊的聲音,從我能聽清的隻言片語中想一想,看有什麼辦法能夠不使任何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什麼辦法?你認為有什麼辦法?」 「一個被遺忘在隔壁的人能有什麼辦法呢?那時不過是想著玩玩兒,一種消磨時光的辦法罷了。跟老百姓的辦法一樣,不過是飽暖之後做一做希望的遊戲,但那得是一個快樂的遊戲,沒人願意去做一個危險的遊戲。還有什麼學者呀作家呀,他們的辦法不過更煞有介事而已,煞有介事的一種邏輯體操,那不過是一種生活習性,無論如何他們總能找到一塊地方來演練那些愉快而又高尚的體操。」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只有權力,能夠真正做成一點兒什麼事。儘管那也許是,皇帝的又老又醜的屁股。」 「什麼事?你指的什麼事?」 「一切事。比如不再把任何人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你這麼相信權力?」 「除此之外你讓我相信什麼?民主,是不是?可是民主並不是由民主創造的,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簡單的邏輯,就像你不是你自己生的一樣。還有什麼自由哇平等啊法制呀,當它們都還是一個體操項目的時候它們不過是那麼幾個人獲取金牌的機會。」 「我不想跟你談政治,我已經看夠了那些把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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