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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他們必會像我一樣,感覺到這兩個「昨天」的完全不同。

  在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昨天」之間,他們面對面站著。在他們之間連一條直線取其中點,他們的目光在那兒時而相碰,時而分開。那樣子就好像找不到一個門,就好像兩個人之間有一道透明的高牆——兩個「昨天」,站在一道「今天」的高牆兩邊,互相能夠看見,但是沒有門可以相通。或者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昨天」是兩把完全不同的鑰匙,只能打開兩個不同的門。這又讓我想起未來的O將要對我說的話了:

  「你推開了這個門而沒有推開那個門,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走進去,結果就會大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不,沒人能知道不曾推開的門裡會是什麼,但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這兩個世界永遠不再相交。」

  看來這樣的想法,O並不是途經畫家Z時才有的,而是在途經WR時已經埋下。

  是呀,O不知道WR的昨天都是什麼(就像N母不能想像N父的昨天一樣),不知道,也許永遠不可能真正知道。因為兩個昨天甚至是不能互相講述的,因為很可能那是兩種不能互譯的語言。

  他們在那道透明的高牆兩邊站著,客客氣氣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保持著一個固定的距離,那距離便是那高牆的厚度,但要測量這厚度不能用尺寸而要用年月,要用被苦難浸泡得面目全非了的年月。

  「伯父,他還好嗎?」

  「還好。」

  「伯母呢?」

  「也好。她退休了。」

  「伯父也退休了嗎?」

  「沒有,他還沒有。」

  ……

  「那只貓呢,還活著?」

  「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

  「它丟了。」

  「怎麼會丟了,它不會走丟的呀?」

  「有一天它沒有回來,就再也沒回來。」

  「什麼時候?」

  O看著WR,搖搖頭:「很久了。」

  ……

  直到夕陽在河面上蕩漾起燦爛的血色,鴿群又在狹窄的暮天裡飄動起耀眼的潔白,O才有些懷疑:可以盼望一個人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但是可以盼望一個人從漫長的昨天裡回來嗎?從遙遠的地方回來那畢竟是容易的,但從漫長的昨天裡回來那可能嗎?血色的夕陽和雪白的鴿群下面,O漸漸明白:當她在漫長的昨天期盼著與WR重逢之時,漫長的昨天正在把WR引向別處。因而時隔多年,在這河岸上的又一個盛夏裡,他們就像南北和東西的兩條路正通過立交橋的交叉點。這只是一個抽象的會合,並沒有具體地重逢。

  他們站在當年那座小石橋所在的地方,站在如今這座鋼筋水泥的大橋旁邊,直到夜色降臨。

  「你還,」O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過橋去嗎?」

  過了橋,WR知道就會找到那個小油鹽店了。在遙遠的罕為人知的地方和漫長的罕為人知的昨天,他曾經多少次夢見過那個小油鹽店呀,夢見那一間坐南朝北的門面、斑駁的門窗和櫃檯,夢見老掌櫃把長柄的木提探進油桶時發出深厚的響聲……夢見他快樂地轉身跑出店門,朝那座美麗的房子張望……但是沒有,在夢裡不僅沒有少女O,而且也沒有了那座美麗的房子,那座房子已經拆毀仿佛晚霞已經消失,唯殘磚斷瓦之中荒草飄搖……可現在,只要過了橋,順著東拐西彎的小胡同走一會兒,WR知道,就又能看見那座美麗的房子了,它依舊坐落在那兒,像是在等待他歸來,像是在為他精心地保存著一段幸福快樂的時光。

  但是WR說:「噢,不了,我還有些別的事。」

  他向她伸出手來。給人的印象是:要補上多年前分別時,由於年少無知而忽視了的一個禮節。

  他們握手告別。

  她的手又在他的手裡了,這是她在所有的昨天裡都在等待的。

  「可,這是為什麼?」O終於說,終於含著淚問出了聲音。

  「我會去的,」他說,「我總要去看看伯父伯母的。」

  「如果你,」他猶豫了一下說,「如果你願意,我想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如果你覺得可以,我也會時常去看你。」

  「你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嗎?」

  「我想不如簡單些。」他說,「簡單些,也許,會更好些。」

  她抬頭仔細看他,比多年前分別時看得還要倉促,好像隨著黃昏飛快地消逝進黑夜他也就不復存在。

  「至於為什麼,」他故作輕鬆地微笑,迎接她的注視,「我怕也許沒有誰,能懂……」

  O含淚離開,或者是流著淚走過橋去。WR仍站在河岸上。

  她飄動的裙子埋沒進嘈雜的人流,他在河邊的水泥護欄上坐下,在一叢濃密的灌木後面仍然望著她走去的方向,想著她如何走在東拐西彎的小胡同裡,想著她如何茫然若失甚至是昏然無望地走著,走過一盞盞暗淡的街燈,走過一道道老牆上孩子的圖畫,走過一排排老屋簷頭風雨播種的荒草,流著淚,讓淚水任意地流淌,走過陌生行人的注目和猜想,走過那家小油鹽店,停下來,擦乾眼淚,不能讓父母看見眼淚因為他們不是在等候著女兒的眼淚,她站在那排白楊樹下等著風把淚跡吹幹,然後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不管她在白楊樹下徘徊多久,她總要走進那座美麗的房子,那麼她的父母就總是要問的:「他呢,他怎麼沒來?」不管她是否回答,不管她掩飾還是不掩飾,她的父母都會猜到發生了什麼……

  WR,坐在深夜的河岸上想:我是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是不是必須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我是不是敢於做一個被人斥駡為「無情無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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