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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129

  Z的叔叔第一次回到老家,差不多可以算是沒有見到他當年的戀人。他走進葵花林,找到了當年那間小土屋。小屋很破敗了,像是多年沒有人用過的樣子。在那小土屋的牆上,沒有她的地址,沒有她留下的話,沒有她的一點點痕跡。一切都與當年一樣:太陽,土地,蜂飛蝶舞,無處不在的葵花的香風,和片刻不息的蟲鳴。好像他不曾離開,從未離開過。蜜蜂還是那些蜜蜂?蝴蝶也還是那些蝴蝶?無從分辨。它們沒有各自的姓名,它們匆匆地或翩翩然出現,又匆匆地或翩翩然消失,完全是它們祖輩的形象和聲音。葵花,照舊地發芽、長大、開花,黃色的燦爛的花瓣,綠色的層疊的葉子,世世代代數不盡的葵花可有什麼不同麼?太陽和土地生養它們,毀滅它們,再生養它們……它們是太陽的功能?是土地的相貌?還是它們自己呢?蟲鳴聲聽久了,便與寂靜相同,讓人不安,害怕自己被淹沒在這轟隆隆的寂靜裡再也無法掙脫。太陽漸漸西沉,葵林裡沒有別人來,看樣子不會有誰來了。仿佛掉進了一本童話書,童話中一個永恆的情節,一個定格的畫面。小時候我看過一本童話書,五彩的圖畫美麗而快樂,我不願意把書合起來,害怕會使它們備受孤寂之苦。Z的叔叔試著叫了一聲那個纖柔的名字,近旁的蟲鳴停下來,再叫兩聲,更遠一點兒的蟲鳴也停下來。有了一點兒變化,讓人松一口氣。他便更大聲些,叫那纖柔的名字,蟲鳴聲一層一層地停下去,一圈一圈地停下去。

  晚風吹動葵葉,忽然他看見一個字,一張葵葉的背面好像有一個字。他才想起與她的另一項約定,因為小土屋並未拆除,他忽略了那一項約定。

  他走過去把那張葵葉翻轉,是個「我」字。再翻轉一張,是個「不」字。再翻轉一張,是「等」字。繼續翻找,是:「叛」「再」「是」「你」「徒」「要」。沒了。再沒了。

  他把有字的葉子都摘下來,鋪在地上,試圖擺成一句話。但是,這九個字,可以擺成好幾句話:

  1.我是叛徒,你不要再等。
  2.你是叛徒,我不要再等。
  3.我不是叛徒,你要再等。
  4.你不是叛徒,我要再等。

  就不能擺成別的話麼?

  太陽沉進葵林,天黑了。

  他摸著那些葉子,懷疑它們是不是真的。

  至少,在月光下,那些葉子還可以再擺成兩句話:

  5.你我是叛徒,不要再等。
  6.你我不是叛徒,要再等。

  130

  養蜂老人告訴Z的叔叔,那女人昨天——或三天前,或一個月前,總之在Z的叔叔回來之前,在符合一個浪漫故事所需要的時刻——已同另一個男人成親。

  葵花林裡的女人從獄裡出來,到那小土屋去,獨自一人在那兒住了三年。葵林,在三年裡一如在千百年裡,春華秋實周而復始,產生的葵子和蜂蜜銷往各地,甚至遠渡重洋。她一天天地等待Z的叔叔回來,等候他的音訊。她越來越焦躁不安,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呀,簡直等不及,設想著如何去找他。當然沒處去找,不知他在何方。她向收購蜂蜜的商販們打聽,聽商販們說外面到處都在打仗,烽火連天。沒人知道他在哪個戰場。

  焦躁平息一些,她開始給男人寫信。據養蜂的老人說: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葵花的香風中默默遊蕩,在葵林的月色裡,在蜂飛蝶舞和深遠遼闊的蟲鳴中,隨處坐下來給遠方的男人寫信。據養蜂的老人說:在向日葵被砍倒的季節裡,在收盡了葵花的裸土上,一個女人默默遊蕩,她隨時趴下來,趴在土地上,給不知在何方的那個男人寫信。用眼淚,而後用誓言,用回憶和祈盼,給那男人寫信。她相信不管他在哪個戰場上,他必定活著,必定會回來,那時候再把這些信給他看吧。

  這樣,她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年。據養蜂的老人說:敵人認為她已經沒用了,自己人呢所謂自己人呢,相信她大概是瘋癲了,戰爭正打得火熱勝利就在眼前,顧不上去理會一個瘋子。於是她過得倒也太平。春天,又一代葵籽埋進土裡,她才冷靜下來,葵籽發芽、長大、開花,黃色的燦爛的花瓣,綠色的層疊的葉子,這女人才真正冷靜了。她忽然醒悟,男人不管在哪個戰場上,他必定活著,他必定回來,但必定,他不會再要她了,他不會再愛一個叛徒。她是叛徒,貪生怕死罪惡滔天。她就是這樣的叛徒,毫無疑問,鐵案如山。這時她才看清自己的未來,看清了叛徒的未來,和未來的長久。據養蜂的老人說:此後那女人,她不再到處遊蕩,白天和黑夜都鑽在那間小土屋裡,一無聲息。就像無法掙脫葵林裡轟隆隆的寂靜,她無法掙脫叛徒的聲名,無法證明叛徒應該有第二種下場,只能證明:那個男人會回來,但不會再要她。

  就在我的生命還無影無蹤的時候,一九四九年,我的生命還未曾孕育的時候,這世界上已經有一個女人開始明白:未來,只是一場漫長的彌留。

  革命的槍炮聲越來越近,捷報頻傳,收購葵子和蜂蜜的商販們把勝利的消息四處傳揚。夏天的暴雨之後,女人從那小土屋裡出來,據養蜂的老人說,只有這時候她出來,認真地在葵林裡撿蘑菇。據養蜂老人說:這葵林裡有一種毒蘑菇,不用問,她必是在找那東西,她還能找什麼呢?據養蜂老人說:見有人來了,不管是誰來了,她就躲起來,躲在層疊的葵葉後面,或是失魂落魄地跑回小土屋。

  她躲起來看外面的人間,這時候她抑或我,才看到了比拷打、羞辱、輪奸更為殘酷的懲罰:歧視與孤獨。

  最殘酷的懲罰,不是來自野獸而是來自人。歧視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親人。孤獨,不是在空茫而寒冷的大海上隻身漂流,而是在人群密聚的地方,在美好生活展開的地方——沒有你的位置。也許這仍然不是最殘酷的懲罰,最殘酷的懲罰是:悔恨,但已不能改變(就像時間不可逆轉)。使一個怕死的人屈服的懲罰不是最殘酷的懲罰,使一個怕死的人想尋死的懲罰才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在雨後的葵林裡尋找那種有毒的蘑菇。據養蜂的老人說,就在這時候,另一個男人來了。老人說:這男人一直注意著這女人,三年裡他常常出現在小土屋周圍,出現在她所到之處,如影隨形,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注視她。他希望看到她冷靜下來,打定主意要等她終於去找那毒蘑菇時才走近她。現在他走近她,抓住她的手,燙人的目光投向她,像是要把她燙活過來。

  在寫作之夜,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是誰?」

  我想,他可能就是沒有參加輪奸的那個獄卒。

  寫作之夜,養蜂的老人說:「對,就是那個獄卒,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要幹什麼?」

  養蜂的老人說:「他要娶她。」

  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愛她?」

  養蜂的老人問:「什麼是愛?你說,什麼是愛?」

  養蜂的老人說:「他想和她在一起,就這樣。他想娶她。」

  葵花林裡的女人想了一宿。一切都將永遠一樣:月夜、燭光、四季來風、百里蟲鳴。那蟲鳴聲聽久了,便與寂靜相同,讓人恐怖,感到自己埋葬在這隆隆不息的寂靜裡了,永遠無法掙脫,要淹死在這葵林裡面了。她試著叫了一聲Z的叔叔的名字,近處的蟲鳴停止,再叫一聲,遠些的蟲鳴也停止,連續地叫那名字,蟲鳴一層層一圈圈地停下去。但是,如果停下來,一旦不叫他了,蟲鳴聲又一層層一圈圈地響開來,依舊無邊的喧囂與寂靜。無法掙脫。毫無希望。她想了一宿,接受了那個獄卒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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