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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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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敵人審問她,嚴刑拷打她,必然如此。聽起來簡單,但那不是電影中的模仿,是實實在在無止無休的折磨。無所不用其極的刑法,不讓你死只讓你受的刑法,讓你死去活來,讓你天賦的神經僅僅為疼痛而存在。刑法間歇之時,進化了億萬年的血肉細胞盡職盡責地自我修復,可憐的神經卻知道那不過是為又一次疼痛做的準備。疼痛和恐懼證明你活著,而活著,只是疼痛只是恐懼,只是疼痛和恐懼交替連成的時間。各種刑法,我不想(也不能)一一羅列,但那些可惡又可怕的東西在人類的史料中都有記載,可以去想像(人類在這方面的想像力肯定超過他們的承受力,因為這想像力是以承受力所不及為快意的),可以想像自己身歷其一種或幾種,尤其應該想像它的無休無止……

  也許,敵人還要當眾剝光她的衣裳,讓她在眾人面前一絲不掛,讓各種貪婪的眼睛猥褻她青春勃發的骨肉。但這已不值一提,這與其他刑法相比並無特殊之處。猥褻如果不是經由勾引而是經由暴力,其實就只有猥褻者而沒有被猥褻者,只有羞辱者而沒有被羞辱者。

  也許,獄卒們在長官的指使下會輪奸她?也許會的。但她無力反抗無法表達自己的意志,在她,已經沒有了責任。她甚至沒有特殊的恐懼,心已僵死心已麻木,只有皮肉的疼痛,那疼痛不見得比其他刑法更殘酷。她不知道他們都是誰,感覺不到他們之間的差別,甚至辨認不出周圍的嘈雜到底是什麼聲音,身體顛簸、顛簸……她感到仿佛是在空茫而冷徹骨髓的大海上漂流……所以對於她,貞操並沒有被觸動。

  暴行千篇一律。罪惡的想像力在其極端,必定千篇一律。

  (未來,我想只是在未來她成為叛徒之後,在生命漫長的彌留中,她才知道更為殘酷的懲罰是什麼。)

  在千篇一律的暴行中,只有一件獨特的事值得記住:她在昏迷之前感到,有一個人沒有走近她,有一個獄卒沒有參加進來,有個身影在眾人狂暴之際默然離開。她在昏迷之前記住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先是閉上,然後擠出人群,在扭歪的臉、赤裸的胳膊、腿、流汗的脊背,和狂呼怪叫之間擠開一條縫隙,消失不見。(這使我想到幾十年後,少年Z雙唇緊閉,不聲不響地走出山呼海嘯般狂熱的人群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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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她確實有過一段英勇不屈的歷史。

  在那段時間裡,家家戶戶不大在意地撕去了幾頁日曆,葵花籽多多少少更飽滿了一些,氣溫幾乎沒有變化,葵花林裡蜂飛蝶舞,昆蟲們晝夜合唱激情毫不衰減,但她,在那段時間裡仿佛度過了幾個世紀。

  我們可以想像她的煎熬,想像的時候我們順便把身體在沙發上擺得更舒服些,我們會憤怒,我們會用顫抖的手去點一支煙,我們會仇恨一個黑暗的時代和一種萬惡的制度。我們會敬佩那個女人,但,這是有條件的。如果葵籽多多少少飽滿了一些之後,那女人走向刑場英勇赴死,那幾天的不屈便可流芳百世,令我們感動令我們緬懷。但如果氣溫幾乎沒有變化,那個女人終於經受不住折磨經受不住死的恐嚇而成為叛徒,那幾個世紀般的煎熬便付之東流在歷史中不留任何痕跡。歷史將不再記起那段時間。歷史無暇記住一個人的苦難,因為多數人的利益和欲望才是歷史的主人。

  歷史不重過程,而重結果。結果是,她終於屈服,終於說出她並不願意說的秘密,說出了別人讓她知道但不讓她說的那些秘密。她原以為她會英勇不屈到底,她確實有過那麼一段頗富詩情畫意的暫短歷史,但酷刑並不浪漫,無盡無休的生理折磨會把詩情畫意消滅乾淨。

  何況世界還備有一份過於刁鑽的邏輯:如果所有人都能英勇不屈,殘暴就沒有意義了;殘暴之所以還存在,就因為人是怕苦怕疼怕死的。聽說,什麼也不怕的英雄是有的,我常常在欽佩他們的同時膽戰心寒。在殘暴和怯弱並存的時間,英雄才有其意義。「英雄」這兩個字要保留住一種意義,保留的方法是:再創造出兩個字——「叛徒」。

  她成了叛徒。或者說,成了叛徒的一個女人恰好是她,是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這使另外的人,譬如我,為自己慶倖。那些酷刑,在其滅亡之後使我憤怒,在其暢行時更多地讓我慶倖——感謝命運,那個忍受酷刑和那個忍受不住酷刑的人,剛好都不是我。

  幾十年中很多危險的時刻,我記得我都是在那樣的慶倖中走過來的。比如在那個八月我的奶奶被送回老家的時候,比如再早一些,當少年WR不得不離開母親離開家鄉獨自去遠方的時候,我就已經見過我陰雲密布的心在不住地慶倖,在小心翼翼地祈禱厄運不要降臨於我。

  128

  葵花林裡的女人成了叛徒,這不是冤案這是事實。

  一種可能是,面對死的威脅,她沒能有效地抵制生的欲望。她還沒來得及找到——不,不是找到,是得到——她還未及得到一條途徑,能夠使她抵擋以至放棄生的欲望。這途徑不是找到的,沒有人專門去找它,這途徑只能得到。有三種境界能夠得到它。一是厭世;她沒有,這很簡單,沒有就是沒有,不能使她有。二是激情,憑助激情;比如說在那個沒有蟲鳴的葵林之夜,在敵人的槍聲中她毫無懼色,要是敵人的子彈射中了她,她便可能大義凜然地死去,但是那機會錯過了,在葵籽更為飽滿了的那些日子裡,敵人留給她很多時間來面對死亡。三是堅強的意志,把理想和意志組成的美德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她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有的人行有的人不行,葵花林裡的這個女人恰恰不行,她也許將來能行,但當時她不行。她貪生怕死。雖然每個人都有生的欲望和生的權利,但在葵林故事裡,在葵林故事並不結束的時間和空間裡,貪生怕死註定是貶義的、可恥的,是無可爭辯的罪行。

  貪生怕死——今天,至少我們可以想一想它的原因了。

  也許是因為她還想著她的戀人,想著他會回來,想著要把她的地址寫在小土屋的牆上,想著如果他回來,在葵花林裡找不到她,他會怎樣……想著他終於有一天回來了,她要把自己交到他的懷裡,她還沒有聞夠那個男人的氣味兒,沒看夠那張英武的臉,沒有體會夠與他在一起的快樂和愁苦,沒有嘗夠與那個結實的體魄貼近時的神魂飛蕩……

  當然也可能非常簡單,僅僅因為她對虛無或對另一種存在充滿恐懼,對死,有著無法抵擋的懼怕。

  再有一種可能是,她無能權衡利弊,無能在兩難中比較得失。比如說,敵人把她的親人也抓了來(我們聽說過很多很多這類「株連」的事),把她的母親和妹妹抓了來,威脅她,如果她不屈服,她的母親和妹妹也要有她一樣的遭遇。那時候她沒能夠想到人民、更多的人的長遠利益、社會的進步和人類的方向,就像她沒有得到拒絕生的方法一樣,她也沒有找到在無辜的人民和無辜的親人之間作出取捨的方法,沒有找到在兩個生命的苦難與千萬人的利益之間作出選擇的邏輯。看著母親,看著妹妹,兩個活生生的性命,真實的鮮血和號叫,她的理智明顯不夠。或者是智力,人的智力於此時註定不夠。我常想,如果是我,如果我是她呢我怎麼辦?怎麼選擇?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是死,我去死,不如自己先去死,一死了之,把後果推給虛無,把上帝的難題還給上帝。但是,如果萬惡的敵人不讓你先死呢?你不能一死了之呢?你必須作出選擇呢?我至今找不到答案。兩個親人兩個鮮活的性命真真切切在她眼前,她選擇了讓她們活下去讓她們免受折磨……為她們,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說出了秘密。

  當然還可以有很多種設想,無比的浪漫,但無比的浪漫必要與無比的現實相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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