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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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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蜂老人講的那個男人,看來並不是Z的叔叔,或者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因此就我的印象而言,葵花林裡的那個男人,也可以是Z的叔叔,也可以不是Z的叔叔。比如說,也可以是F醫生的父親,或者別的什麼人。比如說也可以是——不論為了什麼事業、什麼信仰,不論為了什麼緣故,不得不離開了葵花林裡的一個女人的其他男人。

  如果那個男人,像養蜂老人所說,他回來過,但是不能與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結婚,於是又離開了那塊葵花盛開的土地,他很有可能就是Z的叔叔。如果那個女人沒死,一直還在這個世界上,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葵林裡,那個男人,就是Z的叔叔。但如果那個女人,像養蜂老人所說,已經死去,在那個男人走後獨自跑到葵林裡去死了,那個男人就不再是Z的叔叔,而是別的什麼人了。

  Z的叔叔那次回到故鄉,正是漫山遍野的葵花開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時節。那天Z跟著爺爺去看向日葵,在向日葵林裡與叔叔不期而遇,Z偎在爺爺懷裡感到爺爺從頭到腳都抖了一下。叔叔站在幾步以外看著爺爺,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叔叔和爺爺誰也不說話,也不動,互相看了很久。後來爺爺把Z放下,叔叔便走過來看看Z,摸摸他的頭。叔叔對Z說:「你應該叫我叔叔。」叔叔蹲下來,深深地看著Z的臉:「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親叔叔呀。」Z覺得,他這話實際是說給爺爺聽的。

  爺爺心裡明白,叔叔是為誰回來的。爺爺當然知道,但爺爺不敢告訴叔叔,葵花林裡的那個纖柔的名字——那個女人,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叔叔對Z說:「回去告訴你媽媽,說我回來了,讓她到我這兒來好嗎?」

  Z說:「你這兒是哪兒?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叔叔站起身,看著爺爺,看了很久,問了一聲「您身體還好嗎」,就朝葵林深處去了。

  Z問爺爺:「叔叔他要去哪兒?」

  爺爺不回答,眼淚流進心裡。但是爺爺心裡有了希望:只要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活著,他就還有機會再看見自己的兒子,不管那女人嫁了誰只要她不離開這兒,兒子他就還會回來。爺爺相信必是會這樣,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所以他就又想起Z的父親,Z的父親至今不回來,肯定是他想回來但是沒法回來,要不就是他真的死了。爺爺的眼淚流進心裡。

  爺爺在葵林邊的土埂上坐下,空空地望著叔叔消失于其中的那片葵林,望著已經升高的太陽,把孫子摟在懷中。

  「爺爺,叔叔他去找誰?」

  「孩子,你將來長大了,爺爺只要你記住一件事,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也不要知道別人的秘密。」

  「什麼是秘密?」

  「這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懂得。爺爺只要你記住,不要去聽別人的任何秘密,要是別人想告訴你什麼秘密的事,你不要聽。要是別人想對你說什麼秘密,說那是秘密不能洩露給其他人,那樣的事,你乾脆不要知道,你不要讓他告訴你,你不要聽,如果別人要對你說,你別聽,你走開,不聽。記得住嗎?」

  「為什麼?」

  「你將來會懂的,那是比死還可怕的事。在你沒有弄懂之前,記住爺爺的話行嗎?千萬記住,你的秘密不要對別人說,別人的秘密你也不去聽。嗯?能記住嗎?」

  125

  因為,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是叛徒。

  「×××是叛徒。」這樣的話我們非常熟悉。比如說,是很多電影裡的臺詞。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就是這樣,是叛徒,而且不是冤案。

  我們因此想像一個叛徒的故事,即一個革命者不慎被敵人抓住,被嚴刑拷打,被百般威脅,然後成為叛徒的經過。怎樣想像都可以,都不為過,只要她終於屈服,成為叛徒,她就是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

  因為我聽說世界上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女人。

  至於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成為叛徒的經過,Z的叔叔從來不曾說起。所以需要想像,根據古往今來數不盡的這類故事、這類傳說,去想像一種經歷。

  那個女人是那個男人的初中同學,兩個人十三四歲的時候在一所學校裡念書,在北方那座縣城的中學,同在一個班上。初中畢業後那女人不再上學,Z的叔叔繼續讀高中、讀師範。初中畢業後兩個人很少相見。但對於一個日益成為女人的少女來說,對於一個正在長成男人的青年來說,很少的相見足以創造出不盡的夢想了。很少的相見,會使他們記起兩小無猜的兒童時代,記起他們在葵花林裡跑迷了互相喊著對方的名字,記起他們一起在月移影動的葵花林裡捉蛐蛐兒、手拉著手在驕陽如火的葵花林裡逮蟈蟈,記起女孩兒納罕地看著男孩兒撒尿驚訝他為什麼可以那樣撒尿,記起他們在密密的葵林深處忽然發現了他們的哥哥,然後又在哥哥的懷裡發現了他們的姐姐。很少的相見,但每一次都令他們心驚神蕩,看見對方長大了,發現對方身體的奇妙變化,那光景大致很像詩人L的夏天吧。

  有一天(當然是有一天),少女在葵花林裡走著,青年忽然跳出在她面前,把她嚇了一跳。他呢,滿臉通紅窘得說不清話,很久她才聽清,他是說他要借給她一本書,他說她應該看書,說可以不上學但不可以不看書,不應該不關心世界上正在發生著什麼。當然,肯定他還說了些別的什麼,那情景可以想像,大約又與WR和O很相似,與WR和O在一排排書架間再次互相發現的時刻相似,但周圍不是林立的書架和一萬本書,只不過換成了萬畝葵林和葵花陣陣襲人的香風。

  是的,可能會有一隻白色的鳥正飛在天空。永恆地飛在這樣的時刻。

  他不斷地借書給她,她不斷地把書還來,在密密的葵林裡,越走越深。直到天上那只白色的鳥穿雲破霧,美麗的翅膀收展起落,掀動雲團,揮灑細雨。那時,如果另外的兩個孩子碰巧走進葵林,在寬大重疊的葵花葉子下避雨,就會看見並且會饒有興致地問自己——他們在幹嗎?他們的姐姐怎麼會跑到了他們的哥哥懷中?

  經由那些書,男人把女人帶進了一種秘密,那種秘密被簡單地稱做:革命。女人,開始在那間小土屋前為一群男人放哨。當然,她心甘情願,那秘密所描畫的未來讓她激動不已,憧憬聯翩。她獨自在小土屋周圍走來走去,停下來細聽蟲鳴的變化,走到葵林邊,撥開葵葉四處眺望,陽光明媚或者雷雨轟鳴或者月走星移,她感到奇妙的生活正滾滾而來因而感到從未有過的驕傲。(我想,幾十年後少年詩人去做「革命大串聯」的時候,必也是這樣的心情吧。一代一代,那都是年輕人必要的心情。)以後她又為他們送信,傳遞消息和情報,便不可避免地參與進那種秘密,知道了也許是她的軟弱所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但她的軟弱並不排斥那秘密中回蕩著的浪漫與豪情,她真心地相信自己走進了真理,那真理不僅可以讓所有的人幸福,而且也可以使她堅強,使她成為她所羡慕的人,和他所喜歡的人,使她與她所愛的男人命運相連,使她感到她是他的同志、他們的自己人。

  這豪情,這堅強,或者還有這浪漫,便在那男人不得不離開北方老家的那個夜晚,使這女人一度機智勇敢地把敵人引向迷途,使男人脫離危險;那大智大勇,令男人驚訝,令敵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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