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六九


  123

  詩人問:「後來呢?他回來了嗎?」

  養蜂老人說:「回來過。」

  詩人問:「女人呢,還在等他?」

  養蜂老人說:「女人死啦。」

  詩人問:「死了?她爹娘逼的?」

  養蜂老人說:「未必像你想的那麼簡單。」

  養蜂老人說:「那姑娘她爹是這地界的大地主,這方圓幾百里的葵花地都是他的。」

  老人說:「先是姑娘的爹媽不讓她跟那麼一個不老老實實念書領頭鬧學潮的人好。那時候他們倆常來這葵林裡見面,我碰上過,那男的魁魁偉偉真是配得上那姑娘。後來政府張榜捉拿領頭鬧事的學生,那男人跑了,一走好幾年不知道去了哪兒。再後來,咱們的隊伍打贏了,那男人跟著咱們的隊伍打過來,打贏了,都說這下好了,真像那古書上說的窮秀才中了狀元,這下姑娘她爹還有什麼說的?可誰料想,男的這邊又不行了。」

  L問:「他不要她了?」

  老人說:「那倒不是。」

  L問:「那,為什麼?」

  老人說:「階級立場。階級立場你懂嗎?男的這邊的組織上,不讓他跟那麼個大地主的閨女成親。」

  老人說:「他們就又來這葵花林子裡見面。夜裡,蜂兒都回窩了不叫了,月亮底下,葵花的影子裡,能聽見那女人哭。聽不見那男人說話但聽得見他跟那女人在一起,光聽見那女人一宿一宿地說呀說呀,哭呀,那男的什麼話都不說。好多日子,夜夜如此。直到後來,組織上說這影響不好,把男的調走了。」

  老人說:「那男人走了。那女人就死在這葵花林裡,死在那邊一間小土屋子裡。人們把她的屍首抬出來,就地埋了。我親眼見了,那姑娘如花似玉可真是配得上那男人。」

  詩人問:「以後呢?」

  養蜂老人說:「有好些年,那間小土屋子裡就鬧鬼。」

  詩人問:「真的?」

  養蜂老人說:「第二年,有個也是養蜂的人住在那兒,半夜裡睡得好好的忽然就醒了,聽見有女人哭,聽見那女人就在小土屋外的葵花林子裡哭,像是一邊走一邊哭,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可是不離開那小土屋周圍。那個養蜂的想爬起來看看,可是動彈不得,心裡明明白白的可就是動彈不得。那女人的哭聲真真兒的,可那個養蜂的一動也動不了,還聽見那女人說『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什麼,她說什麼?」

  「她說『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詩人L問:「這是她說的嗎?你沒有記錯?」

  老人說:「不是她還有誰?那就是她呀。」

  詩人說:「唔,老天!她真是這麼說的嗎?她還說了什麼?」

  老人說:「她只說這麼一句。『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翻來覆去就這麼一句話。這話聽著蹊蹺,像是有些來由,說不定是一句咒語,那個養蜂的聽得清清楚楚可是想動彈怎麼也動彈不得。直到月亮下去,那女人才走,那女人的哭聲沒了那個養蜂的才能動彈了。」

  養蜂老人說:「那個養蜂的第二天來跟我說,說他不敢住那兒了,要跟我一起住。我不信他說的。第二天夜裡我跟他換了地方住。」

  詩人問:「怎麼樣呢?」

  老人說:「一點兒不假,真的。」

  詩人問:「真的?你不是做夢吧?」

  老人說:「我就沒打算睡,想看個究竟。」

  詩人問:「不是她還活著吧?」

  老人說:「不,她死了。她還是死了的好。」

  養蜂老人說:「月亮上來時我出去撒了泡尿,四周的葵花林子裡只有蛐蛐兒呀蛤蟆呀不住地叫,葵花葉子像平時一樣,讓風吹得搖晃,發了水似的響。剛回到屋裡躺下,可就動彈不得了。我聽見她來了,聽得真真兒的。她在那屋前哭一陣子,又到那屋後哭一陣子,左左右右總不離開那屋子周圍,也不進來,還是那句話,『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嗚嗚咽咽地就這麼一句話顛來倒去地說。那個養蜂的沒瞎說,我想爬起來瞧瞧,可說不清怎麼的,一點兒也動彈不得。動不得,可我心裡清清楚楚的,我估摸那時辰正是當年她和那男人幽會的時候。」

  養蜂老人說:「月亮下去天快亮時她才走。我看見月亮光慢慢兒地窄了,從窗戶那兒出去了,我聽見屋外的風聲小了,哭聲停了,我覺著身子輕了些,能動彈了。我坐起來,扒著窗戶瞧瞧,葵花林子靜靜兒的像是什麼事都沒有,天濛濛地要亮了。我出來瞅瞅,在她哭過走過的地方瞅瞅,瞅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腳印兒都沒有,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L問:「後來呢?」

  老人說:「天亮時那個養蜂的來了,問我怎麼樣。我說咱倆一塊去報告吧,互相作個證明。」

  老人說:「我們跑到鄉政府報告了。來了一個排長,帶了一個兵,倆人在那兒住了一宿。」

  L問:「怎麼樣呢?」

  老人說:「一個樣兒。倆人都帶了槍,可是聽見那女人的哭聲,倆人就都不能動彈,想摸槍,槍就在身上可是人動不了,想喊也喊不出來。」

  詩人L問:「他們也聽見那句話了嗎?」

  養蜂的老人說:「一模一樣,一字不差還是那句話。天亮了那排長去報告了連長,連長報告了營長,營長報告了團長。當天晚上團長來了,那團長大半不是個凡人,一個人在那兒睡了,衛兵也不要,真也怪了,一宿安安靜靜的什麼事也沒有。結果那個倒黴的排長給撤了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