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六七


  她轉回身來,也許是赧然微笑,也許是悵然流淚,也許是目光的迷離灼燙,那是一個儀式,那是說:看哪,這就是我,我們在黑暗中互相找到了,在孤獨中我們互相找到了……那是個儀式那是說:看哪這就是我,我的靈魂我的肉體,我的胸,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腳丫,我的屁股,我的旺盛我的茂密我的欲望,我的被埋藏和忽略了數萬年的全部秘密如今一心一意向你敞開……那是說:看哪,這就是你的放浪的不知羞的女人,她從那叫做羞恥的黑暗裡回來了,從那叫做羞恥的孤獨中回到你這兒來了……那是說:看看你的女人吧,她已經沒有秘密已經沒有保留,有的只是像你一樣的饑渴和平凡,這饑渴的肉體和靈魂她跟你一樣,很久以來她就跟你一樣,很久以來就嚮往在你的眼前恢復她的平凡……

  那便是愛的儀式。

  C或者我,想:性,原是上帝為愛情準備的儀式。

  這儀式使遠去的夢想回來。使一個殘疾的男人,像一個技窮的工匠忽然有了創造的靈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現實猛地醒來,使傷殘的花朵刹那間找回他昂然激蕩的語言……孤獨消散孤獨消散,孤獨消散我們看見愛情,看見羞恥是一種罪行,還有防備、遮掩、規矩,都是罪行,是醜陋。如醉如癡的袒露如癲如狂的交合,才是美麗。放浪跟隨著欲望,「羞恥」已沉冤昭雪,自由便到來……走過寒冷的冬天、殘酷的春天、焦灼的夏天,到了燦爛的秋天了,也許生命就是為了等候這一場狂歡,也許原野和天空就是為了籌備這個盛典,昂聳和流淌的花朵是愛的最終的語言、極端的語言,否則再說什麼好呢?再有什麼才能表達愛人的心意呢?再有什麼能夠訴說往日的孤寂和此刻的歡愉呢?再有什麼才能在這紛紜而隔膜的世間表明一塊神聖的極樂之地,再有什麼才能證實此時此刻的獨一無二呢?感謝上帝,感謝他吧,感謝他給愛留下了這極端的語言……現在,世界借助這語言驅逐了恐懼只承認生命的自由,承認靈與肉的奇思異想千姿百態胡作非為……一切都化作飄彌遊蕩的曠野洪荒的氣息,成為風,成為光,成為戰慄不止的草木,寂靜轟鳴的山林,優雅流淌的液體,成為蕩然無存的灰燼……

  等C明白了的時候,他和他的戀人都明白了的時候,才知道那傷殘的花朵已經得救。他們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聽天地萬籟之聲和自己的喘息融為一體。他們靜靜地躺著,從鏡子裡看自己。

  他們不僅要看見對方,他們要同時看見他們兩個——看一個男人的女人和一個女人的男人。看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沒有阻隔沒有距離。他們要看見並且要羡慕鏡子裡那兩個交了好運的男人和女人……

  他們看著鏡子裡的他們,直到看見身置其中的夜色不知不覺地淡褪,周圍的星光和燈火漸漸寥落,晨曦從浩瀚的城市的邊緣慢慢升起。那時,一群鴿子開始在灰濛濛的晨空中盤旋,雪白,閃亮,一圈又一圈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仰望那鴿群,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待鴿群消失,不知又落向了哪裡,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近在眼前?我們是不是,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他們把手伸向對方。男人的手伸向女人,C的手伸向他的戀人……

  但是。

  但是在我的印象裡,就在C的手伸向他的戀人之際,無邊的夢想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噩夢。他的手向她伸去但是那兒空空的,空空的,C什麼也沒有摸到。在她曾在的地方,似乎還留著她的體溫她的氣息,但她已經不在。她已遠走他鄉。相隔千山萬水,他們已是天各一方。

  空空的她的位置上只有寥落的星光和燈火、淡褪的夜色、浮湧的晨曦和千里萬里的虛空。C徒然地向那虛空中伸手向她,於是在我的記憶中,千里萬里的虛空中開始萬頭攢動人聲踴躍,但重重疊疊的眼睛都是對C無聲的譴責和無可奈何的勸慰,喧喧囂囂的聲音對殘疾人C重複著一句話: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讓她愛上你。」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同她結婚。」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拖累她。」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毀掉她的青春。」

  ……

  可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沒有回答。

  我為什麼不能使她幸福呢?

  沒有回答。

  我被剝奪了愛的權利了麼?一個沒有了愛的權利的人還會有什麼權利呢?他應該怎樣呢?一個喪失了愛的領空領海領土的人他應該到哪兒去呢?

  沒有回答。仿佛沒有必要回答。

  仿佛沒有必要去想這件事。就像沒有必要去想:為什麼活著就一定比死好。

  C慢慢地穿起衣裳。窗外下起了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收音機裡說今年旱情嚴重,今年是歷史上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收音機裡說,人在地球上越來越多,水在地球上越來越珍貴,水,正在到處引起恐慌。C習慣在早晨一邊穿衣起床一邊聽廣播,聽著地球上的種種消息,心裡像詩人L一樣明白:他的戀人不管在哪兒,但肯定就在這個叫做地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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