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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120

  我記不清C是怎樣成功的了。記不清那傷殘的男性是怎樣蘇醒,或者,近乎枯萎的現實是怎樣又瘋狂入夢的了。

  但絕不是因為什麼高明的技巧,而是因為一個細節。不期而來的一個細節掀動了無邊的夢想。不期而來,但是如期而至。具體那個細節,難於追憶。一個細微的動作,毫不經意的舉動,隨心所欲無遮無攔,如時光一樣坦然,像風過林梢一樣悠緩但又迅猛。

  那是不能設計的,不能預想,那不是能學會和掌握的。不是技術,因而不能操作。想到技術,想要依靠技術,那就完了。他的傷殘使他不能經由觸摸而進發,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個明確的目的。

  直接走向性,C不行。

  那是深不見底的痛苦,恐懼,和絕望。

  也許是在鏡子裡,也許是在燭光中,冷漠的紡織物沿著女人熱烈的身體慢慢滑落,那是一片夢境。渴望已久,渴望千年。男人顫抖著撲進那片夢境,急切地看那現實,驚訝而焦灼地辨認:她豐盈的胸,她光潔修長的腿,肩膀,腰腹,動盪的雙臀向中間隱沒,埋藏進一道神秘的幽谷……哦,男人知道那是女人的召喚,是女人的允諾……

  可是,C不行。面對女人的召喚,他渾身發抖,但是,不能回應。觸摸不能使他迸發,不能,只能更加使他焦灼、驚駭、恐懼。那花朵不能開放。

  他千年的渴望竟似無從訴說。就像丟失了一種性命攸關的——語言。

  深不見底的黑暗飄繚不散,埋沒了那種語言。近乎枯萎的現實,依然沉寂。

  現實不能拯救現實。那近乎枯萎的現實不能夠指望現實的拯救,甚至,也不能指望夢境。正如詩人L所說:夢境與夢想,並不等同。

  我懷疑那性命攸關的語言是否還能回來。幾乎所有的人,都這樣懷疑,C那天賦的花朵是否還能開放。

  她摟住他,像是摟住一個受傷的孩子。「沒關係,這沒關係。」她輕輕說。她撫摸他的枯萎的雙腿、消瘦的下身,看著那沉垂的花輕輕說:「這不要緊。」

  他推開她,要她走開。

  她便走開,從燭光中慢慢走進幽暗,遠遠地坐下。

  時鐘滴滴答答,步履依舊。夜行列車遠遠地長鳴,依然如舊。拉緊的窗簾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那傷殘的花朵還是沉睡。那花朵要在遼遠的夢想裡,才能找回他的語言。直接走向性只能毀掉無邊的夢想。那夢想在等待自由和平安的來臨,那夢想要靠一個細節的催動。

  要靠,凝望。

  不,並不是目光的凝聚,並不是注目于現實或拘泥於夢境。而是相反,是目光的擴散是心神的漫展,是走進遙遠和悠久,是等待目光從遙遠的地帶一路歸來,心神從悠久的時間裡回首現在……那凝望裡,現實會漸漸融化。

  那凝望裡,是教人入夢的萬語千言。

  女人從幽暗中走出來,走進燭光,並不把那些紡織物披掛起來,步態悠緩但周身的肌膚坦然流蕩。那是一種訴說:在這兒,不用防備。

  女人在燭光中漫步,身影輕捷,繞過盆花,光光的腳丫踏過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咬開一個髮卡推進鬢邊,安詳如平素地梳妝打扮,那是一種訴說:這兒,你看這兒,這是我們自己的地方呀這兒沒有別人,這兒只有我和你,只有我的自由和你的目光,我嘛,我不怕你的目光,一點兒都不怕,你儘管那樣驚訝地看我吧,癡迷地看我吧,懷著無邊的欲望看我吧,你不是別人,你和我再不是別人。

  女人坐下來,坐在地毯上抱攏雙膝,自由自在像一個孩子,不知危險的孩子,入神地看那一點燭火,看那小小的火焰,呼吸吹動它了,四壁光影搖動,她可能在想,在問:那麼這是在哪兒?這是何年何月?她可能在想,在回答:這就是我夢想的地方,這就是夢想的時間,是我夢想中的生命。

  燭光裡,女人的肩膀微微地聳動,潔白的光芒輕輕地喘息,把烏黑的長髮從胸前撩開,鋪散向脊背鋪散向腰間,跪起來,吹滅燭火,跪著,看一縷細煙嫋嫋飄散。然後她走向窗口,拉開窗簾,讓淡淡的月光從容地進來,讓微拂的夜風平安地進來,讓鋪向遠方的萬家燈火呈現眼前,我想那是在說:我們還在人間,但我們不再孤獨,世界依舊,但這是不再孤獨的時候。

  女人光潔的背影伏在窗臺上,有節奏地輕輕晃動,星空和燈火時而在她的肩頭隱沒時而在她的身旁閃現,她心裡大概有個旋律,光光的腳丫踏著節拍,踏著一個隨意的旋律。她認真地看著窗簾上的一個洞,那是男人抽煙時燒的,她看著那燒痕,像個專心閱讀的孩子,專心地閱讀竟至忘記了自己赤裸的肌膚處處都在蕩漾,我想那是說:此時此刻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此時此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全部人間那就是你和我呀……

  那時,深不見底的黑暗才有可能慢慢消散。仿佛風吹草動,近乎枯萎的現實裡有了蓬勃的消息。

  那時殘疾人C看著他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看著她的裸體。不,那絕不像大理石,更不像什麼雕塑,那僅僅是真實,是普通,不是冷峻的高貴而是溫馨的平凡,是親近,是一個女人鮮活的肌膚,有褶皺,有彈力,還有硌痕,在靜謐的夏夜裡,那是天宇中亙古流湧的欲望在地上人間凝聚而成的殘酷和美麗……

  然後一個細節不期而來。那個細節,如期而至。

  那是什麼呢?只能記得,是一個不假思索的細節轟然觸動了萬縷生機。

  也許是無拘的話語越過了禁忌,也許是無忌的形態擯棄了尊嚴,也許是不小心輕蔑了人間的一個什麼規矩,一種在外人面前不應該有的舉動,一個猝不及想的呈現,猝不及想如同一道按捺不住的笑聲,多少帶著狂蕩和放肆猝然降臨……多麼美好的一個不小心哪!那是一個象徵:一切防禦都在那一刻徹底拆除,一切隔離驟然間在世界上崩塌,無需躲藏也無處躲藏,沒有猜忌也無需猜忌,不必小心,從此再不需要小心,從此我們就待在這不小心裡面,不小心得像兩個打翻了人間所有規矩的壞孩子,浪子,我們是死也不回頭的浪子,我們就是江湖大盜我們就是牛鬼蛇神,肆無忌憚放浪不羈或者你就管那叫做淫蕩吧……

  那很像是一個,儀式。

  一種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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