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六二


  他說:「感到她們的存在,才感到一切都有了希望。我每時每刻都在幻想裡。除了幻想,我百無一用。」

  詩人對他的戀人說:「我幻想她們獨處時的樣子,幻想闖進她們獨處時的自由裡去,幻想她們並不因為我的闖入而驚惶,而躲避,而斥駡。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樣反而見不出她們的美妙。我幻想她們的裸體、她們的聲音、她們的溫度、她們的氣息,幻想與她們紛紛談情做愛……」

  他說:「我的幻想一分鐘都不停止,我的欲望一秒鐘都不衰竭。但請你相信,我……」

  他說:「我並不曾胡作非為。」

  「不是因為你不想,而是因為你不敢。」戀人平靜地說。

  他說:「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敢,還是不想。但是我愛你,這我知道。」

  他說:「如果是不敢,也是因為怕失去你。因為怕失去你,我甚至不想。」

  他說:「為了不失去你,我不想那樣做,也不想那樣想。」

  他說:「你別離開我,永遠別離開我。」

  他說:「但我還是常常那樣想,那幻想無法擺脫。毫無辦法。」

  他說:「真的是毫無辦法。在夢裡,我夢見所有我喜歡的女人。沒有人像我這樣無可救藥。」

  他說:「奶奶早就說過,我要毀在女人手裡。」

  「或者是女人毀在你手裡。」戀人平靜地說。

  她安靜地肆無忌憚地躺著。他跪在她身邊。

  在光明和幽暗中,詩人看自己那朵低垂的花,心想他真的是不是罪惡之源?

  「你怎麼不來?」她輕聲地問。

  「哦……什麼?」他膽怯地看她。

  「你不是甘心毀在女人手裡麼?」

  「嗯?」他以詢問的目光看她。

  「你不是要讓我,毀掉他嗎?」她的聲音很輕,但是急促。

  隨即的瘋狂更是無可遏制,無法描繪。因為那獨一無二的方式無以替代。

  「哦……」在那瘋狂中他說,「你原諒我嗎?」

  「我喜歡,我喜歡你的誠實。」

  「你饒恕我了?」

  「是的,哦,是的,」在那極度的歡樂中她說,「我喜歡你這麼野蠻。」

  甚至無從記憶。只能推想在那一刻,在宇宙全部的轟響裡,應該包含他們的呼喊……

  116

  但在另一種時間,L的戀人會有另一種情緒。另一種情緒,會使她對詩人L的坦白有另一種想法。

  無法使戀人們的狂歡之夜無限延長。激流奔湧過崇山峻嶺,沖進開闊地帶變得舒緩平穩的時候,另一種情緒勢必到來。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僅具現在性,並不能保障未來。與其認為這是海誓山盟的悲哀,不如看清這是海誓山盟的起源。對於別人的情緒,我們無從把握,我們害怕在別人變化了的情緒裡受到傷害,所以我們乞靈於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掩耳盜鈴式的恐懼。海誓山盟證明孤獨的絕對。這並不怪誰,這是我們的處境。就像童年那個秋天的夜晚我抱著一隻破足球回家的時候。因此我們一天天學會防備,學會把握自己。要袒露還是要隱藏,自己可要慎重。還有一個詞,「自重」,說的好像也是這個意思。但詩人,他寧可毀掉自己。他不僅要袒露的肉體他更要袒露的心魂,此人執迷於真相。

  但另一種情緒,會是一樣地真切、強烈、不可遏制。不一樣的是,它要越過袒露本身去看袒露的內容,便又在那內容裡看見別人的不可把握,看見因此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看見了孤獨的絕對。

  另一種情緒隨時可能產生,甚至並不聽由自己把握。具體而言,是詩人和他的戀人在一間借來的小屋裡同居了很久之後,是詩人L終於得到一套屬￿自己的房子之時。詩人說:「也許我們不妨結婚吧?」他的戀人說:「為什麼?」那時女人忽然有了另一種情緒,便跨越過詩人的袒露去看那袒露的內容:那個如夢如幻的小姑娘是誰?在酷熱的夏夜他一遍遍地給她寫信的那個少女,她是誰?那個「不要說四十歲,八十歲也埋沒不掉她臉上的童話」的女人,是誰?那些紛紛走進詩人夢裡的她們,都是誰?她們曾經在哪兒?現在她們到哪兒去了?有一天她們會不會回來?

  接著是陽光明媚的禮拜日早晨,他們一起去看那套兩居室的住房,一路上女人一聲不響。詩人像一隻亢奮的雄鳥,嘰嘰咕咕地描繪著築巢的藍圖,女人在自己變化了的情緒裡忽然又發現出一個嚴重的問題:我與許許多多的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在他心上,在他的欲望裡,和在他實際的生活中,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是什麼樣的區別?

  一座灰色的三層樓房,坐落在一片蕪雜的樓區裡。這兒的樓都是三層,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形狀,一樣的姿態,像是一條條停泊的也許再不能起航的船。每個窗口都招展開斑駁燦爛的被單、襯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襖以及女人的花褲衩,仿佛一支難民船隊。走進去,走廊昏暗狹窄,兩旁等距離排開一個個家門,除去一個鎖著的寂無聲息,其餘的門中都傳出禮拜日早晨獨有的歡鬧。那一個鎖著的,就將是他們的家了。

  詩人大步走在前面。

  女人忽然想起以往,他們在借來的小屋裡同居,在眾目睽睽下同居,她問他:「家是什麼?」他的指尖在兩個人赤裸的身體之間的月光裡走一個往返,說:「家就是你和我,沒有別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和地點。」「那麼愛情呢,是什麼?」他的指尖再次在兩個赤裸的胸脯之間的寂靜裡走一個來回,說:「愛情就是從這兒到這兒互相敞開,完全暢通。」「那為什麼就是你和我?」「因為恰恰是這樣,恰恰是你和我。」

  其餘的門裡不斷地有人出來,或提著拖把、或攥著手紙、或端著尿盆從他們面前走過,一路向他們行「注目禮」,甚至在拐進衛生間兩手向腰中摸索褲帶時還回頭再把這對新鄰居審視一回。詩人顫抖著好久不能把鑰匙插進鎖孔。他的戀人輕聲說:「可為什麼,恰恰是這樣?」「你說什麼?」L沒聽懂她的話,一心一意開那把老鎖。

  兩間房,中間一個門相通,還有一個陽臺。除了衛生間和廚房是公用的,其他無可挑剔。門窗無損,牆也結實,屋頂沒有漏雨的跡象。詩人裡裡外外地巡視,吹著口哨,盤算著應該怎樣把這個家佈置得不同凡響。她呢,她大概地看了一下,就走上陽臺。

  她從那兒向四周的樓群張望。

  詩人在屋裡說牆壁應該粉刷成什麼什麼顏色的,大概是說一間要冷色的,一間要橘黃色的。「喂,你說呢?」

  「哦,不錯。」她應道。

  詩人站在屋子中央又說家具,好像是說除了寫字臺其餘的東西都應該吊到牆上去,向空中發展。「要讓地面儘量地寬闊,是不是?」

  「行,可以。」她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