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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詩人好像是躺在了里間屋的地上,說床也不必要,把地上都鋪上草墊到處都可以睡,電視固定在屋頂上屏幕朝下。「怎麼樣你看,啊?你怎麼了?」

  詩人走上陽臺,走到戀人身旁。

  「你幹嗎呢?」

  她說:「你隨便選定一個窗口看。」

  「怎麼?什麼意思?」

  「隨便一個窗口,裡面肯定有一個故事。你不知道那兒正在發生著什麼,但肯定正在發生著什麼。你不可能知道是什麼事,但那件事,非常具體。」

  詩人逐一地看那些窗口。

  「你再看那些樹。」

  詩人看那些樹,再扭轉頭詢問般地看他的戀人。

  「所有那些樹,」她說,「樹葉肯定有一個具體的數目,但是沒人知道到底是多少。永遠沒人知道,但有一個數字非常真實。」

  說罷,她轉身走開。

  詩人跟進屋裡,見她坐在牆根兒下,抱攏雙膝一聲不響。

  「怎麼了,你?」

  「我們也許,」她說,「並不是愛情。」

  他走近她。但她走進里間,關上門。

  她在里間說:「你能告訴我嗎,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

  他還在外間:「哪些女人?」

  「所有你喜歡的那些。和她們在一起,你也會感到快樂和興奮的那些。讓你幻想的那些,讓你幻想和她們做愛的那些。」

  他推開里間的門,看她:「你沒有寬恕我。」

  「不是這個意思。」

  他走進來,走近她:「你說過你原諒我了,你說你理解。」

  她走開,走出去:「不。我只是忽然不明白,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

  詩人回答不出。

  她在外間:「你需要我,你也需要她們。你否認嗎?」

  他在里間:「我不否認,但這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我愛你,這你知道。」

  「我知道嗎?可怎麼證明?用什麼來證明?」

  「我想這不需要證明。」

  「但這可以證明。我是性的實現,而她們只是性的幻想,對嗎?」

  他站在里間的門旁:「可我愛你,我們除了性更重要的是愛。」

  「那,你對她們為什麼不是愛?因為你對她們的幻想不能實現,是嗎?」

  「我不會與我不愛的人有性關係。」

  「你可以與你愛的人有性關係?」

  「當然。這是問題嗎?」他走近她。

  「這不是問題。可這正是我與她們的區別,也許還是唯一的區別。愛與不愛,請問,還有什麼別的區別嗎?」她走開,又走進裡屋。

  很久,兩個人都再沒有說什麼。在我的印象裡,那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裡太陽升到了很高的位置。

  她在里間:「是不是說,愛情就是,性的實現?是實現性的一條穩妥的途徑?」

  她在里間走來走去:「是不是說,你的愛情僅僅由性的實現來證明?」

  她在里間,在窗前停下:「還是說愛情僅僅是,受保護的性權利,或者受限制的性權利?」

  她離開窗前,走到門邊:「如果你的幻想能夠實現,我和她們的區別還有什麼呢?」

  他在外間,面壁喊道:「可我並不想實現,這才是區別。我只要你一個,這就是證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說,「就不會是不想實現,而僅僅是不能實現,或者尚未實現。」

  詩人糊塗了。我想,這很可能就是詩人常常對自己的追問和回答,實際上詩人的每次的追問也都是結束於這樣的糊塗之中。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詩人問,「愛情是什麼?」

  「我曾經知道,」她搖搖頭說,「但現在忘了。」

  「那麼曾經,對你來說,我與許許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區別是什麼?」

  「看見他們就想起你,看見你就忘記了他們。」

  在我的迷茫裡或在我的羞愧中,詩人走向陽臺走得很慢,他的戀人從里間走到外間背牆而立,看著他。在我的印象中,或在寫作之夜,詩人站在陽臺上伏在欄杆上,他的戀人慢慢坐下坐在外間屋的牆根兒下抱攏雙膝,直到落日西沉,直到暮靄四起,直到蒼茫之中灰色的樓群如同一望無際的荒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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