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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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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瘋狂不能描寫。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語言和文字的盲點。 那瘋狂很難回憶,無法訴說。因為它,沒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別無蹊徑。 它本身就是詞匯,就是語言,就是思想,就是想像的盡頭。 如果它足夠瘋狂,它就消滅了人所能夠製造的、所有可以歸為光榮或歸為羞恥的語言。因為那時它根本的欲望是消滅差別。 兩面鏡子之間是無限的空闊。當然那要取決於光的照耀。我有時想,兩面相對的鏡子之間,一支燭光會不會就是無限的光明,一點黑暗會不會就是無限的幽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會不會就是人間,一次忘我的交合會不會就是一切差別的消滅…… 叫喊、呻吟、昏眩。之後,慢慢又感到夜風的吹拂。 慢慢地,思緒又會湧起,差別再度呈現。躺在燭光和幽暗中,他們,到底還是兩個人。是具體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因之,在他們以外必有一個紛紜繁雜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讓人擔憂。 她說:「你是不是,愛我?」 我想,詩人會說:「當然。」 她說:「你,是不是只愛我?」 我想詩人會說:「是,當然是這樣。」 她說:「但那是否,只是情欲?」 詩人會說:「不。」他會說:「那是愛情。」 她說:「可要是,要是沒有我呢?」 詩人L側轉臉,看她的表情。 她說:「要是我還在南方,並沒有到北方來呢?」 她說:「要是我到北方來,可並不是到這座城市來呢?」 她說:「要不是那天我在美術館裡迷了路,我就不會碰到你。」 她說:「我推開了右邊的門,而不是左邊的門,所以我順著一條走廊向西走,那時夕陽正在你背後,我看見你迎面走來,那時我們誰也不認識誰,我們誰也想不到我們馬上就要互相認識了。」 她說:「我完全是因為走迷了路。我完全可能推開左邊的門而不是右邊的門。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可能就永遠錯過了。」 她說:「這很神秘是不是?」 她說:「兩個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機會,也可能一次都沒有。」 她說:「我們迎面走來,在一幅畫前都停下來。那幅畫,畫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還記得嗎?」 她說:「我看著那幅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你就看看我,笑了,說『真對』。我說『你笑什麼,你說什麼真對』?你說『真的,這畫讓人覺得無比寒冷』。我們就一起在那幅畫前站了很久,說了很多,稱讚那位畫家的天賦,猜測他高傲的心裡必是有一縷像那羽毛一樣的寒冷不能擺脫。」 她說:「其實,我完全可能推開左邊的門,然後順著向東的走廊走……」 我想詩人會欠起身來看她,看她的光潔和朦朧,看她的實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兒起伏、流漫,風在那兒鼓動。我想,L應該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 她想說的是:「我對於你,是一個偶然。」 她想說的是:「可女人,對你來說卻是,必然。」 她想說:「那為什麼,你不會對別的女人也有這樣的欲望呢?」 我想,這樣的時刻,男人必定只能撲在女人獨特的氣息裡,迷茫地在那兒吻遍。 115 詩人知道,隨即她想說的必然還有:「那為什麼你說,你只愛我呢?」必然還會有:「如果那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我是女人,為什麼那不直接叫做情欲,而要叫做愛情?」然後還有:「那麼你是不是只對我有這樣的情欲呢?如果只對我才這樣,要是沒有我呢?」還有:「要是我們沒有那個偶然的機會相遇,你的情欲怎麼辦呢?是不是總歸得有一個實現情欲的機會呢?」還會有:「那時,你會不會對另一個女人也說『這是愛情』,說這是唯一的,說『我只愛你一個』呢?」 多年來讓詩人害怕追問的東西,隨著夜風的吹拂,紛紛飛來。他不由得抬起身,離開她,跪在她身旁不敢再觸動她。 並非是她、她的每一部分、或她的某些部分,神聖不可觸動。而是她的全部,這樣坦然的赤裸,這樣平安、舒緩的呼吸,這樣不經意甚至是放肆的姿勢,平素的高雅矜持和此刻的放心自在,使謊言不能挨近,使謊言粉身碎骨。男人的謊言,在她安逸、蒙矓的睡意旁,在童年般無猜無忌的夜風裡,被捉拿歸案。 因而我清楚地看見,詩人對很多女人都有欲望,在過去有過,在將來而且還會有。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好色之徒。他為此厭惡自己,詛咒自己,但他本性難移。他感到他永遠都會這樣。讓自己變成一個純潔的人,他甚至沒有什麼信心。任何時候,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發現那些漂亮的女人,還沒來得及詛咒自己的幻想,幻想已經到來,已經不著邊際地編織開去了。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對母親說過:「媽媽,我怎麼老在想壞事?」那時天上飛著一隻白色的鳥,我記得那只白色的鳥飛得很高很慢,永不停歇。詩人的幻想也是這樣,也是永不停歇。 L向他的戀人承認:「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好色之徒。」 L對她坦白:「吸引我的女人並不止一個,並不止十個。很多。」 他說:「看見她們,我就感到快樂,感到興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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