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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96

  與此同時我想起,在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裡,WR和O也曾面對面站著,什麼話也沒有。

  中間隔著高高的書架。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們可以看見對方,但都低頭看書,誰也不看誰。左手端著翻開的書,但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們的右手拉在一起。那是他們即將高中畢業的那一年。

  那時他們都長高了。少年更高一些。少女薄薄的襯衫裡隱約顯露著胸衣了。他們一聲不響似乎專心於書,但兩隻拉在一起的手在說話。一隻已經寬大的手,和一隻愈見纖柔的手,在說話。但說的是什麼,不可言傳,罄竹難書。兩個手指和兩個手指勾在一起,說的是什麼?寬大的手把纖柔的手攥住,輕輕地攥著,或使勁攥一下,這說的是什麼?兩隻手分開,但保持指尖碰指尖的距離,指尖和指尖輕輕地彈碰,又說的是什麼?好半天他們翻一頁書,兩隻手又迅速回到原處,說的是什麼?難道真的看懂了那頁書麼?寬大的手回到原處但是有些猶豫,纖柔的手上來把他抓住,把拳頭鑽開,展開,纖柔的手放進去,都說的是什麼呢?兩隻手心裡的汗水說的是什麼?可以懂得,但不能解釋,無法說明。兩隻手,糾纏在一起的十個手指,那樣子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在抓撓,在稚氣地捕捉眼前的驚訝,在觀看,相互詢問來自何方。很安靜,太陽很安靜,窗和門也很安靜,一排排書架和書架兩邊的目光都很安靜,確實就像初生之時。兩隻拉在一起的手,在太陽升升落落的未來,有他們各自無限的路途。

  WR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可以看見O的頭頂,頭髮在那兒分開一條清晰的線,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頸。O呢,從書的下緣,看見那兩隻手,看見這一隻比那一隻細潤,那一隻比這一隻黝黑、粗大。我想不起他們是怎樣找到這樣的形式的,在那間書架林立的屋子裡,他們是怎樣終於移動成這樣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漫長如詩人L的夏夜,甚至地球的溫度也發生了變化,天體的結構也有了改變,他們才走到了現在的位置。

  但發生,我記得只是一瞬間,不期而至兩隻手偶然相碰,卻不離開,那一瞬間之後才想起是經過了漫長的期待。

  我不記得是從哪一天起,WR不再貪饞地剝吃小姑娘的糖果了。也不記得O是從哪一天起才不再坐在廁所裡對男孩兒大喊大叫了。尤其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少年和少女互相開始彬彬有禮,說話時互相拉開至少一米距離,有時說話會臉紅,話也少了,非說不可的話之外很少說別的。躺在沙發上,滾到地板上,躥到窗臺上,那樣的時光,沒有了。那樣的時光一去不再。不曾意識到它一去不再,它已經一去不再。週末,O的母親仍然喜歡彈那支曲子,她坐在鋼琴前的樣子看上去一點兒都沒變。琴聲在整座房子裡回旋,流動。

  少年WR來了,有時少女O竟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他來了,直接到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裡去,常常都見不到她。有時WR來了,在路上碰見O的母親,O的母親把家門的鑰匙給他,說:「家裡沒人,你自己去吧。」有時WR來了,O正出家門,他問:「家裡有人嗎?」她說:「我媽不在,我爸在。」然後擦肩而過。WR走時,要是O還在自己的房間裡,母親就會喊她:「WR要走了,怎麼你也不出來一下?」她出來,可他已經走了。他走了,在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裡待了整整一下午,然後回家。他走時常常借走好幾本書。再來時把那些書還回來,一本一本插進書架,插進原來的位置。

  O的父親說:「呵,你要把我的書全讀完啦。」

  O的父親說:「關鍵不是多,是你有沒有真正讀懂。」

  O的父親說:「承認沒有讀懂,我看這態度不壞。」

  O的父親問:「那麼,你最喜歡哪些書?」

  O的父親問:「為什麼?」

  O的父親問:「將來你要學什麼呢?將來,幹什麼?想過嗎?」

  ……

  O的母親坐在鋼琴前。O的父親走進來:「WR,我很喜歡他。」母親停止彈奏,扭臉看父親。父親說:「他誠實。」母親又翻開一頁樂譜。父親說:「他將來或者會大有作為,或者嘛……」母親又扭過臉來。「或者會有,」父親說,「大災大難。」「怎麼?你說什麼?」「他太誠實了,而且……」「而且什麼?」「而且膽大包天。」「你跟他說了什麼?」「我能說什麼?我總不能勸他別那麼愛看書,我總不能說你別那麼誠實坦率吧?」

  有一天WR走進那間放書屋子,看見O也在那兒,看見好幾架書都讓她翻得亂七八糟,地上、窗臺上都亂堆著書。她著急地問他某一本書在哪兒。他很快給她找到。他說:你要看這本的話,你還應該先看看另一本。他又去給她找來一本。他說:你要有興趣,還有幾本也可以看看。他東一下西一下找來好幾本書,給她。他一會兒爬到高處,一會兒跪在地上,說還有一本也很好,哪兒去了呢?「噢,我把它拿回家了,明天我給你帶來」。

  她看著他,看著那些書,很驚訝。

  他也一樣,在她驚訝地看著他的時候,他好像很久才認出她來,從一個少女茂盛的身體上認出了當初的那個小姑娘,或者是想了很久才斷定,那個小姑娘已經消逝在眼前這個少女明媚的神情之中了。

  站在那驚訝裡回溯,才看見漫長的時日,發現一段漫長的時日曾經存在和已經消逝。那漫長的時日使我想起,詩人L在初夏的天空裡見過的那只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翅膀扇動得瀟灑且富節奏,但在廣袤無垠的藍天裡仿佛並不移動。WR和O站在驚訝裡,一同仰望那只鳥,它仿佛一直在那兒飛著,飛過時間,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燦爛輝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動翅膀……

  97

  天上,白色的鳥,甚至雨中也在飛翔。

  雨,在窗前的大樹上響,響作一團,世界連成一片聽不到邊際。只有這雨聲,其他都似不復存在。WR繞過面前的書架,繞過一排排書架——一萬本書,繞過寂靜地躺在那兒的千年記載,在雨聲中走進詩人L屢屢的夢境。

  「哦……會不會有人來?我怕會有人來……」

  「不要緊,我只是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哦,不是就這樣兒……我怕也許會有人來……」

  「今天他們,都不出去嗎?」

  「誰?啊,早晨我媽好像是說要出去……你的手這麼熱,怎麼這麼熱?哦別,會有人來的……」

  貼著灰暗的天穹,那只鳥更顯得潔白,閃亮的長翅上上下下優美地扇動,仿佛指揮著雨,掀起漫天雨的聲音。

  「他們說要去哪兒?」

  「好像是要去看一個什麼人。」

  「喔,你的手這麼小。」

  「早晨他們好像是說,要去看一個朋友。什麼?啊,比比。」

  「這樣,手心對手心。」

  「唉,——為什麼我們的這麼小,你們的那麼大?」

  「你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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