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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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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詩人L初次失戀的夏天重新分裂為N和O。這最先是因為少女O愛上的是少年WR。

  少女O這清晰的戀情,使模糊的少女T暫時消散。

  WR跟著母親從農村來到這座城市,在那所廟院改成的小學裡讀書,他的第一個朋友就是O。待他高中畢業,闖下大禍,又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記得他的最後一個朋友,還是O。

  很多年後,時代有所變遷,WR從罕為人知的西部邊陲回來,我們一起到那座廟院裡去過一回。那時,我們的小學已經遷走,往日的寺廟正要恢復。我們在那兒似乎察看我們的童年,看石階上熟悉的裂縫和殘損,看磚牆上是否還有我們刻下的圖畫,看牆根兒下的草叢裡是否還藏著蛐蛐兒,看遍每一間殿堂那曾是我們的教室,看看幾棵老樹,短暫的幾十年光陰並不使老樹顯示變化。每一間教室裡都沒有了桌椅,空空的,正有幾個僧人在籌劃。僧人問我們來幹嗎,從哪兒來。我們說,我們在這兒的每一間屋子裡都上過課。一位老和尚笑著點頭,說「希望你們以後還來」,其他幾個和尚看樣子年紀都不超過我們。

  「你是在每一間裡都上過課嗎?」

  「每一間。你呢?」

  在不同的時間裡,我們曾在同一個空間裡讀同樣的書,在相同的時間裡,我們在不同的空間裡想近似的事。時間或者空間的問題罷了。印象與此無關,不受時空的妨礙,我現在總能看見,在那所小學裡我與WR同窗就讀。如果這樣,我又想起那個可怕得讓人不解的孩子,當然他也就與WR同班。那時,夏天過去了很久,廟院濕潤的土地上被風刮得蒙上一層細土,太陽照進教室的門檻,溫暖明亮的一線在深秋季節令人珍視。他來了,男孩兒WR,站在門外的太陽裡,向教室裡看。有人說:「看,一個農村來的孩子。」一看便知他來自農村,衣褲都是黑色土布縫的,身體非常強健。老師進來,對全班同學說:「從今我們又多了一個新朋友。」他邁過門檻,進來,站著。老師說:「告訴大家你的名字。」他說了他的名字,聲音很大,口音南腔北調,引起一片哄笑。老師領他到一個空位子上坐下,那位子正與小姑娘O相鄰。我記得小姑娘O沒有笑,或者也笑了,但又忍住,變成對WR歡迎似的微笑。O柔聲細氣地告訴WR應該把書包放在哪兒,把鉛筆盒放在哪兒,把鉛筆盒放在課桌前沿正中,把課本放在桌子右邊。

  「老師讓你把書打開,你再把它拿過來打開。」小姑娘O對他說。

  「好了,」小姑娘O說,「現在就這樣,把手背到身後去。」

  「你叫什麼?」男孩兒WR問,聲音依舊很大。

  O回答他,聲音很輕。

  有人發出一聲怪笑。我知道,肯定是那個可怕的孩子。隨即有人附和他。

  「是誰?誰這麼沒禮貌?」老師問,嚴肅地看著整個教室。

  O看看WR,一副替別人向他道歉的眼神。

  那個季節,也許老白皮松上的松脂已經硬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不能把松脂抹在WR頭髮上,不能用對付我的方法來試驗WR的實力了。也許是這樣,因為松脂硬了。總之那個可怕的孩子選擇了另一種方法。他先是發現WR的口音是個弱點,下了課,老師剛走出教室,他就怪腔怪調地學著WR的口音叫WR的名字。WR以為這是友好,問他:「你叫什麼?」可怕的孩子不回答,繼續變換著腔調喊WR的名字,通過諧音使他的名字有另外的意思,有侮辱人的意思。於是全班的男生都這樣叫起來,高聲笑著叫來叫去。我也喊他,笑他,我確實覺得好玩,我喊他笑他的時候心裡有一絲陰冷的東西掠過又使我同情他,但我不能停止,我不願意從大家中間被孤立出去。WR沒弄懂其中意味,不吭聲,看著大夥,覺得很奇怪:真有那麼好笑嗎?也許真那麼好笑,WR有點兒慚愧,偶爾尷尬地笑笑,不知該說什麼。

  小姑娘O站出來,站在WR身邊,沖所有的男生喊:「幹什麼你們,幹什麼你們欺負新同學!」

  我,和其他好幾個男生都不出聲了。WR有點兒懂了,盯著那個可怕的孩子看。上課鈴響了。

  放學時,大家走在路上,那個可怕的孩子忽然把WR和O的名字一起喊,並且說:「嘿,他們倆是一對兒呀。」所有的男生又都興奮起來,跟著他喊。「他們倆要結婚啦!」「他們倆親過嘴啦!」WR走過去,走到那個可怕的孩子面前,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非常簡單,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鎮定地看著WR。但這一回他碰上的不是我,是WR。WR也看著他,問他:「你再說不說了?」可怕的孩子站起來,狠狠地盯著WR。但是仍然非常簡單,WR又是一拳把他打倒。這是可怕的孩子沒想到的,他站起來,有那麼一會兒顯得有些慌。WR揪住他不讓他走:「我問你聽見了嗎,你以後再說不說了?」

  可怕的孩子也有著非凡的意志,他不回答,而且他有著不同尋常的心計,他知道打不過WR所以他不還手,他要贏得輿論的同情,他扭過頭去看著大夥,這樣,既是對WR的拒斥,又是在說「你們大家都看見了吧」。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不起來,又恢復了鎮定,他要為明天的告狀贏得充分的證據。所有的男孩子都驚得站在原地不動。那個可怕的不可思議的孩子,現在我想起當時的情景我還是不能相信他只是個孩子。我非常害怕,為WR,也為自己。小姑娘O和幾個女孩子走來,把WR拉開了。可怕的孩子還是贏了,他沒有屈服,這使得其他的孩子對他又欽佩又畏懼,而且他沒有還手,他贏得了輿論並且手中握有一份必然的勝訴。

  WR仍然掉進了被孤立的陷阱,他一個人走回家去。可怕的孩子在大家中間,男孩子們跟著他走,在他周圍,我也在,我們跟著他走,像是要把他護送回家的樣子。最後他說:「明早上學誰來找我?咱們一塊兒走。」明天,好幾個孩子都會來的,跟他一塊去上學,肯定。

  有很多天,我和那個可怕的孩子在一起,在大家中間,遠遠地望著被孤立的WR。沒有人跟他一起玩,他覺得很奇怪,但他好像不大在意。他剛剛來到這座廟院,一切都很新奇,他玩了雙杠玩攀登架,獨自玩得挺開心。他有時望著我們,並且注意地看那個可怕的孩子。可能就在這時候,小姑娘O成了他的朋友,他在這座城市裡的第一個朋友。他從小姑娘O那兒借來很多書,課間時坐在窗臺上,一本又一本看得入迷。他竟然認識那麼多字,看書的速度就像大人。

  「你真的每一個字都看了嗎?」老師問WR。

  「都看了,老師。」

  「看懂了?」

  「有些地方不太懂。」

  「誰教給你這麼多字的呢?」

  「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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