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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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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白色鳥 90 不,事實上,是我的那些信沒有寄出。我的那些晝思夜夢早已付之一炬。而詩人L的信已經寄出了,封好信封貼上郵票,莊重得像是舉行一個儀式,投進郵筒,寄給了他的心上人。 我沒有寄,我甚至沒有寫,那些和L一樣的欲望我只讓他藏在心裡。我知道真情在這個世界上有多麼危險。愛和詩的危險。當我的身心開始發育,當少女的美麗使我興奮,使我癡迷,使我暗自魂馳魄蕩之時,我已經懂得了異性之愛的危險,懂得了隱藏這真切欲望的必要。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懂得了這些事。仿佛這危險與生俱來。我只記得第一次發現少女的美麗誘人,我是多麼驚訝,我忍不住地看她們,好像忽然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神奇和美妙,發現了一個動人的方向。 那是一個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師的預備室裡準備畫最後一期黑板報,這時她來了,她跟老師談話,陽光照耀著她,確實使人想到她是水,是水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水,長長的睫毛在撫弄那一汪水,陽光勾畫出她的鼻尖、雙唇、脖頸和脖頸後面飄動的茸茸碎發。陽光,就像在水中蕩漾,幻現出一陣陣和諧的光彩,凝聚成一個迷人的少女。她的話很少,略帶羞澀地微笑,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自己的腳尖,看一眼老師又趕忙扭過臉去看窗外的陽光。 七月的太陽正在窗外焦躁起來,在沿街的圍牆上,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在濃密的樹葉間和正在長大的花叢裡,陽光仿佛轟然有聲。屋子裡很安靜,只有我的粉筆在黑板上走出「滴滴答答」的聲音。我漸漸聽出她是來向老師告別的,她比我高兩個年級,她已經畢業了,考上了中學。就是說,她要走了。就是說她要離開這兒。就是說我剛剛發現她驚人的存在她卻要走了,不知要到哪兒去了。未及思索,我心裡就像那片空蕩蕩的操場了,就像那道長長的被太陽灼烤的圍牆,像那些數不清的樹葉在風中紛紛飄擺。 那空蕩蕩的操場上,有雲彩走過的蹤影。我生來就是一個不安分的男孩兒。那道圍牆延展、合抱,因而不見頭尾。紛紛飄擺的樹葉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裡。我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外表膽怯,但心裡欲念橫生。 後來我在街上又碰見過她,我們迎面走過,我的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仿佛密聚起來在我耳邊噪響使我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心,因為我還只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我看成一個不潔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我,她帶著習以為常的舒展和美麗走過我。那樣的舒展和美麗,心中必定清明如水,世界在那兒不染一絲凡塵。我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那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只占浩瀚宇宙的一點,但那藍色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裡永不熄滅…… 我一直看著她,看著她走進了那座橘黃色如晚霞一樣的樓房。 對,就是小巷深處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詩人L每時每刻都嚮往的那個地方。我或者詩人L,每天都為自己找一個理由到那兒去,希望能看見她。我或者詩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白楊樹下,仰望她的窗口。陽光和水聚成的美麗,陽光和水才有的燦爛和舒展,那就是她。那個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詩人L的全部夏天充滿了幻想,充滿了歷險,充滿了激情的那個少女,使我們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那個少女,就是她,仿佛是N又仿佛是O,由於詩人盲目而狂熱的初戀,她成為T。 詩人把他的書包翻得底朝天,以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丟了,他竟一時忘記,他把那些文思如湧的夜晚和癡夢不醒的白晝,都寄給了他的心上人。我沒有寫,我也沒有寄,我又僥倖走過了一道危險的門。我眼看著詩人L無比虔誠地走了進去,一路仍在懷疑那些夏天的詩歌是怎樣丟失的。 91 至於哪件事發生在先,哪件事發生在後,是毫無意義的。歷史在行進的時候並不被發現,在被發現的時候已被重組。 比如說,女教師O已經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復活,我們便沒有歷史。比如說,女導演N現在在哪兒,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現,我們便無歷史可言。因而現在,這個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既可以仍然帶著N和O的歷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於N和O的經歷,她既可以在F和WR(以及後來的Z)的懷念之中保留其N和O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戀之中有了另一種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個少女,仍然是個少婦,仍然是個孩子,仍然已經死了,仍然不斷地從死中復活,仍然已經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繼續,成為我的紛紜不居的印象,成為詩人生命的一部分,使詩人L的歷史得以行進。 甚至誰是誰,誰一定是誰,這樣的邏輯也很無聊。億萬個名字早已在歷史中湮滅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使人夢想紛呈,使歷史得以延展。 過一會兒,我就要放下筆,去吃午飯,忘記O,忘記N,暫時不再設想T,那時O就重新死去,那時N就再度消失,那時T就差不多是還沒有出生。如果我吃著午飯忽然想到這一點,O就勢必又會復活,N就肯定還要繼續,T就又在被創造之中,不僅在N和O的蹤跡上,還會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蹤跡上復活、繼續、創造。 92 晚上,父親問女兒:「聽說你把一個男同學給你的信交給了老師,是嗎?」 「是,」T說,「交了。交給了革委會。」 「為什麼?」 「為什麼?你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麼?無恥,我都說不出口。」 「可這一來他可麻煩了。他在別人面前沒法抬頭了。」 T低頭很久不語。然後說:「只要他改了,就還是好孩子,不是嗎爸爸?」 「是。是的。照理說應該是這樣。」但是父親想,事實上未必這麼簡單,知道這件事的人會永遠記住這件事,也許有人永遠要提起這件事讓那個叫做L的孩子難堪,將來也許有人會用這件事來攻擊他,攻擊那個叫L的人。再說,要那個男孩子改掉什麼呢?改掉性欲還是改掉愛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麼的話,那麼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別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誠實,是坦率,是對別人的信任,學會隱瞞,把自己掩蓋起來,學會的是對所有人的防範。 父親一時無話可說,帶著迷惑回到臥室,呆呆地坐著,想。 「你跟她說了?」母親進來。 父親「嗯」了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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