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三七


  那女孩兒卻在變化,逐日的鮮明、安靜、茁壯。她已經不那麼喜歡跳皮筋兒跳「房子」了。她坐在臺階上,看書,安安靜靜,看得入迷……這太像是O了。在門廊裡她獨自舞蹈,從門廊的這邊到那邊,旋轉,裙子展開、垂落,舞步輕盈……這很像是N。但這是少女T。在院子裡哄著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螞蟻,活潑而溫厚的笑聲像個小母親……在我的願望裡,O應該是這樣,O理當如此。經常,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唱歌、彈琴,仍然是那支歌: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這歌聲更使我想起N。但毫無疑問,她現在是T。

  「喂!」L在陽臺下仰著臉喊她,問她:「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T從窗裡探出頭,「是『當我幼年的時候』。你又來打油嗎?」

  「不。我是跑步,懂嗎?長跑。」

  「跑多遠?」

  「從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當然。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當我童年的時候』?」

  「『幼年』。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少女T很快地再輕聲唱一遍。

  詩人將永遠記得這支歌,從幼年記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進來喝點兒水嗎?」

  「不,我一點兒都不累,也不渴。」這話一出口,L就後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嗎?」

  每天都跑。要是並沒有看見少女T,L也一點兒都不感覺沮喪,他相信T肯定看見了他,肯定聽見了他,知道他來過了。因此L每天準時到達她的窗下,必須準時,使那個時間成為他必然要到達的時間,使那個時間成為他必定已經來過的證明,使那個時間不再有其他意味,僅僅是他和她的時間。要是T沒有出現,L相信那是因為她實在脫不開身,比如說因為她的功課還沒做完她的父母不准她出來。L起程往回跑的時候,在心裡對他的少女說:我來過了。我每天都會來的。你不可能發現哪怕是只有一天我沒有來……

  這確實是一條妙計,否則L沒有藉口天天都到那兒去。這妙計,使得少年詩人每天都有著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81

  這妙計,得之於L十二歲或者十三歲的一個禮拜日。

  十二歲或者十三歲的那個暑假,L整天都鑽在屋子裡看書。忽然之間好像有一種什麼靈感在他心裡開放,在他的眼睛裡開放,他發現家裡原來有那麼多的書,而且刹那間領悟了它們,被它們迷醉。竟然有那麼多動人的愛情故事一直就在他身邊,《飄》呀《簡·愛》呀、《茵夢湖》呀,再譬如《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白癡》《牛虻》,譬如《家》《青春之歌》,還有很多很多,譬如《基度山恩仇記》《卡門》《紅字》……還有很多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他一邊如饑似渴地讀,一邊懊悔不迭,他怎麼會這麼久都沒有發現它們的存在?他怎麼能一向毫無覺察呢?真是件奇怪的事。

  想到以往的日子裡它們默默地與他同在,詩人L竟莫名地感動。他一本接一本地讀,躺在床上從清晨直到深夜,被書中曲折、哀傷或悲壯的愛情故事弄得神魂顛倒寢食不安。以至窗外的夏天也是悲喜無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連綿的晴朗,也可以是豔陽高照的陰鬱。L心裡的冷暖、眼中的晴朗或陰鬱,與氣候無關,與風雨無關,與太陽的位置無關,完全根據書中的情節而定。少年詩人「熱來熱得蒸籠裡坐,冷來冷得冰淩上臥」,打擺子似的享受著那些故事的折磨。母親在窗外的夏天裡喊他:「L,別看啦!出去,喂,到外面去走走。」「L,聽見沒有?出去跑一跑,書不是你那麼個看法。」

  最讓L不能釋手的當然會是《牛虻》。他最欽佩甚至羡慕的,自然是那個歷盡苦難但是無比堅忍的亞瑟,那個瘸了一條腿、臉上有可怕的傷疤的「牛虻」。他最留戀、熱愛、不能忘懷的,是那個心碎的瓊瑪,最讓他錐心一般地同情的,不用說,一定是那個美麗而蒼白的瓊瑪。母親在夏天的晚風中喊他:「聽見沒有L!這樣看下去你要成書呆子啦!眼睛要看壞啦!出去,不管到哪兒去跑上一圈兒不好嗎?」

  L把那本書合起來,放在胸脯上,在夏天遼闊的蟬歌裡想,自己可不可能是那個亞瑟?可不可能經受住那樣的痛苦?那座夢幻般美麗的房子裡的小姑娘,會不會為了不讓列瓦雷士看見一輪血紅的落日而悄悄地把窗簾拉上?母親在窗外夏夜的星空下不知在對誰說:「真沒見過這樣看書的孩子,唉,真是拿他沒辦法。」然後喊他:「L!——把燈關了,快來這月亮底下坐一會兒,夜來香都開了,有多香啊。」那個淚流滿面的瓊瑪呀,L想,那個苦難的亞瑟他的苦難應該得到安慰了,他為什麼不能更寬容一點呢。少年詩人想,如果我是亞瑟,我相信我會告訴瓊瑪我就是誰,應該讓她那顆苦難的心最後也得到些安慰。L在夏天的月光裡,在心裡,把那些已經結束了的故事繼續講下去。母親在雨後初晴的夏天的清晨裡叫他:「L,L!快起來,快起床出來看看,外面的空氣有多新鮮……」

  L被母親拉扯著出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母親在他屁股上揍一下,就像對付一匹小狼,母親說:「跑吧!」母親說:「跑吧隨便哪兒,半小時內不許回來。」

  L先是滿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狀態。是個禮拜日,街上人少,但從每一個門中、每個窗口、每一個家裡,都傳出比平日喜悅紛雜的聲音。路面和屋頂還都是濕的,顏色深暗,樹幹也是濕的近乎是黑色的,樹冠搖動得幾乎沒有聲音但樹葉是耀眼的燦爛,一夜的風雨之後河水漲大了,河水載著晴朗天光舒暢地奔流……L滿腹心事地走,忽然靈機一動,然後我看見他跑起來。

  詩人一跑起來,我發現他就是朝著少女T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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