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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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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有一天,誰也不可能記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個希望忽然間顯得那麼單薄、簡陋,那麼不夠。僅僅是每天看見那個十五歲的少女已經不夠,僅僅是偶爾和她在一起,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已經不夠。怎樣不夠?什麼不夠?不夠的都是什麼?十五歲的詩人並不知道。但答案已經在十五歲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歲的少年還未及覺察。答案,在生命誕生的時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離開那座可愛的房子,越跑越慢沒有了往日的興奮,跑過小油鹽店,跑過石橋,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沒有了以往的快樂。答案已經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發現。答案甚至已經顯露過了,就像真理早已經顯露過了,但要發現它,卻需要:夏日的夕陽沉垂的時刻少年沿著以往的歸途,悵然若失。

  悵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時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著落日在河的盡頭隱沒,看著兩岸的房屋變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鴿子飛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繼而消失,只聽見汩汩不斷的聲響。悵然若失之間,這初曆孤獨的時刻,忽然淡淡的一縷痛苦催動了一陣無比的歡樂。這時我發現,真理的光芒早曾在他的欲望中顯露端倪,少女動人的裸體已不止一次走進了詩人黑夜的夢景,和白晝的幻想。這幻想奪魂攝魄般地重新把詩人點燃,這幻想一經出現便綿綿不絕動盪不止,不可違抗,使少年不顧一切地順從著她的誘惑,她的震撼,追尋著那動人的神秘……詩人L熱血沸騰看見了少女神秘的裸體,雪白的一道光芒,在沉暗中顯現。

  一切都被她襯照得失去了色彩。雪白的光芒,但是僅此而已,少年L確鑿還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沉暗中,那光芒向他走來,他極力想看清她,看清每一部分。但那光芒飄忽遊移不能聚攏。他能感到她的呼吸、呼吸的氣流和聲音,能聽見她的腳步、走著或者跳著的節奏,能看見她的臉但在那跳蕩的光芒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見她美麗的脖頸和身體的輪廓,但無論如何想像不出那些最神秘的部分,他甚至懷疑那些神秘是否存在,是否此時此刻就在某一處空間裡坦然成長。在那虛虛實實飄飄揚揚的衣裙裡面,難道少年L的痛苦和夢景,一定符合邏輯地存在嗎?少年試圖描繪那些部分,刻畫她們,使那些最誘人最鮮活的曲線真確地呈現,在沉暗與光芒之間獨立出來。但他聚精會神激動得發抖也還是徒勞。也還是疑問。少女的胸脯仍不過是書上一段抽象的文字,燦爛縹緲的一團白光剛要聚攏卻又消散。

  L深深地懷疑,自己是否真能有一天與她們相見,他會不會在見到她們之前已經死去?臀部呢?蓬勃明朗的隆起,和,幽深曲回的陷落……L不敢想像與她們歡聚的日子在何月何年。沉醉的幻想中那淡淡的一縷痛苦縈繞不散,那時詩人L確信自己罪孽深重,但是無力抵抗,少年嬌嫩的花朵在河岸的夏夜裡悄悄膨脹。不,「臀部」這兩個字多麼沒有生氣,呆板冷漠得讓詩人不能接受,這兩個字沒有性別沒有性格,甚至不可能有姓名。應該是另外兩個字,雖然那顯得有點兒粗俗,但要親切些,親近得多,有了生氣,有了血肉的溫度,氣息和感情,有了朦朧的狀態。但詩人覺得這兩個字,對可愛的女人就怕是褻瀆,應該有一個更為美麗的詞,單單屬￿女人的那一部分,那些部分,屬￿她們,屬￿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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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一場革命來到了。在少年詩人情竇初開的時節,一位偉大的詩人夢見了一個紅色的星球。畫家Z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時,我和詩人L隨波逐流,高喊著那副對聯。革命,無論如何是富於詩意的。L像Z一樣,不喜歡學校裡的大部分課程,不喜歡沒完沒了的考試。革命的到來最令詩人興奮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無味的課了,不必總坐在一間狹小的教室裡沒完沒了地背書了,詩人L隱約感到,真正的生活提前到來了,還有真正的革命。

  二十幾年前的那些日子裡,L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激情滿懷。夢境剛一消失,他便精神抖擻,白日的幻想紛紜而至。看著窗上漸漸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陽落下去之前一定要發生什麼事了,好運正向他走來,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將出現。一些溫馨的情緒,一些悲歡和纏綿的故事,一些淒豔甚至哀怨的光線,將接踵而來纏繞不散。以心相許的告別、指日可待的團圓、灼熱的眼神、遲疑的話語、纖柔而奔放的腳步……都要到來都要到來。

  腳步忽然在草地上躊躇、癡迷、羞怯、驚訝,帶著急促的喘息突如其來,從天而降,久已隱藏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裡開放,把他帶上一條背景模糊的小路,一個陌生但是溫潤的地方,也許南方,而且把他捲進一個故事,並不具體的故事,但肯定與姑娘們有關的故事,與一個女人一生都息息相關的故事。也許……就像瓊瑪和亞瑟……還有那個慈祥的蒙泰尼裡和那個可愛的馬悌尼……但瓊瑪不要嫁給波拉,十三年後等亞瑟回來時一切誤會都會澄清……尤其亞瑟不要與那個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瓊瑪和亞瑟都要等待……那條把亞瑟送走的河流也許可以忘記,南美洲血色的落日也可以忘記,雜耍班子裡的屈辱—那些「嘭—嚓—嚓—嘭—嚓—嚓—」的鼓樂聲中駝背的丑角含淚的賣笑也忘記它忘記它吧,但不要忘記童年夏夜裡的那一叢常青藤……只要波拉太太走進列瓦雷士孤獨黑暗的臥室陪伴著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瓊瑪,只要瓊瑪美麗而蒼白的臉上淚水無聲地流淌,亞瑟就會回來……直到槍聲響了……那時亞瑟——我或者L的希望——應該提醒瓊瑪,應該告訴她,可愛的馬悌尼多年來對她一往情深……

  L,很顯然,這時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我和L,擠在人山人海中隨波逐流喊著那副對聯,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後八月,我的老祖母離開這座城市,隻身一人被送去農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過這件事,寫過我的悲傷和惶惶不可終日。從那個夏夜廟院裡傳出可怕的消息,直到這個八月奶奶離開我們,我常常是這樣:想起未來感到危機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樣才能安全。奶奶走時我沒有見到她。我記得整個七月我一直沒回家,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應該如何對待我的老祖母,我知道我愛她,我又知道她曾經是地主我應該恨一個地主,如果我並不恨她那麼我是什麼呢?我在喊那副對聯的時候心裡想的全是這件事。

  我對所有我的同學都隱瞞著這件事,怕他們發現,怕他們問到我的祖母是什麼人,什麼階級?什麼成分?於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學校裡那個可怕的孩子,使我處於孤立境地——一隻被判離群的鳥兒。我感到那個可怕的孩子也已長大,一直都跟著我,無處不在,決不放棄我,而我永遠不是他的對手。隨時隨地都要警惕,但是這種隱瞞讓我每時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誠實,虛偽,狡詐。我很想在私下裡對詩人說說我的罪孽,就像我已經知道了他對女性的不軌的想法而我已經原諒了他那樣,也得到他的理解。但是他好像聽不懂我的話,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八月,熾烈的太陽,滿天滿地紅色的標語和旗幟,塵土、口號、麥克風刺耳的噪音之後便是一條條駭人聽聞的消息,千萬條流汗的臂膀和拳頭舉向天空。人山人海散盡之時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廣場上,不知道怎樣才能逃避開我的罪孽。終於在一道矮牆的陰涼裡坐下,開始幻想……我要是一個沒有出身的孤兒多好……也許我真是一個孤兒吧……一對革命先輩的遺孤,他們臨刑前把我託付給了我現在的父母,他們請我現在的父母不要告訴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洩露我的身世,他們崇高的心會這樣為我著想……

  但是現在可以了,現在不能不說了,有一天,我現在的父母把我叫到跟前,對我說「孩子,我們必須得告訴你了,你不要難過,你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紅色後代,所以呀你要堅強,你的親生父母他們是為了正義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後他們拿出那一對革命先輩的遺物……但也可能那一對革命先輩並沒有犧牲,大家都以為他們已經死了而事實上他們還活著,他們死裡逃生,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在尋找他們丟失了多年的兒子,他們終於找到了我現在的父母,從而找到了我。當然他們是為了找到我,是為了找到他們自己的兒子才一直尋找我現在的父母的。「叫呀快叫他們呀,叫爸爸,叫媽媽呀……」

  啊不不,千萬可別,還是不要這樣吧,我還是要我現在的父母,那一對先輩還是犧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對先輩為什麼不會是我的叔叔和嬸嬸(或者舅舅和舅母)呢?就像Z的叔叔那樣,忽然回來了,老革命,高幹,他會幫幫我們,改變奶奶和我們的處境……(多麼可笑,歷史有時候過於滑稽,二十年後我知道也還有人做著類似的幻想,只不過他們希望的不再是革命先輩,而是海外關係了,希望他們海外的父母終於找到他們,或者希望忽然從天而降一門海外的親戚,從而改變他們的處境。)我坐在那矮牆下幻想,就像詩人坐在河岸的暮色中幻想著性愛。但是詩人嬌嫩的花在夏夜裡熱烈地開放之時,我的幻想卻在烈日下以漸漸地冷卻告終。我知道我的幻想僅僅是幻想,不可能成為現實,我長得既像我的父親又像我的母親,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母,毫無疑問。夕陽西沉,廣場上的彩旗開始在晚風中輕輕飄揚,遠遠近近的高音喇叭數重唱般地響起來,開始播放一個反革命女人傷風敗俗的醜聞,說她和她的反動丈夫在臥室裡非但不拉上窗簾而且有時還開著燈,說她常常只穿裙子不穿褲衩站在陽臺上,令革命群眾無比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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