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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79

  十歲。L十歲,愛上了一個也是十歲的小姑娘。

  那是詩人的初戀。

  如果那個冬天的下午,融雪時節的那個寒冷的週末,九歲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樓房裡,在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兒的房間裡,並未在意有一個聲音對那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進來了,嗯?誰讓你把他們帶進來的?」如果Z並未感到那聲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個可愛的女孩兒身上,那麼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歲的Z而是十歲的L。

  那個女孩兒呢,也就不再是跟畫家一樣的九歲,而是跟詩人L一樣,十歲。

  如果在那個下午臨近結束的時候,九歲的Z走出那座夢幻般美麗的房子,沒有再聽見那種聲音——「她怎麼把外面的野孩子帶了進來……怎麼能讓她把他們帶進來呢……」那麼他,就是十歲的L。或者他聽見了——「……她怎麼把那個孩子……那個外面的孩子……怎麼把他們帶了進來……」但他不曾理會,不曾牢記,或者一直都沒來得及認為這樣的聲音很要緊,他站在臺階上一心與那女孩兒話別,一心盼望著還要再來看她,快樂,快樂已經把這男孩兒的心填滿再沒有容納那種聲音的地方了,那麼這樣的一個男孩兒,就不再是九歲的畫家Z,而成為十歲的詩人L。

  那個冬天的下午呢,也便不再是冬天的下午。

  十歲的L告別十歲的女孩兒,那時不再是冬天,那個融雪時節的寒冷的週末迅即在我眼前消散。L走過一家小油鹽店,走過一座石橋,沿著河岸走在夕陽的輝照裡,我記得那時滿目蔥蘢,浩大的蟬歌熱烈而纏綿,一派盛夏景象……

  但如果這樣,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她又是誰呢?

  這樣的話,她也就不再僅僅可能是未來的女導演N。

  她是另一種情緒了。

  她既像是未來的女導演N,又像是未來的女教師O。另一種情緒,在少女N和少女O之間遊移不定。這情緒有時候貼近N,有時候貼近O,但並不能真正附著於她倆中的任何一個。這樣,在少年詩人初戀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見了另一個少女——T。當O和N在我的盛夏的情緒中一時牽連、重疊,無從分離無從獨立之時,少年詩人狂熱的初戀把她們混淆為T。

  這情緒模模糊糊地凝結成T,是有緣由的:有一天,當我得知詩人L不過是單相思,T並不愛他,T愛的是另一個人,那一天,O和N就還要從模糊的T中脫離出來,互相分離,獨立而清晰;愛上F的那一個是N,愛上WR的那一個是O。那一天L的初戀便告結束,模糊的T不復存在。至於模糊的T能不能成為清晰的T,能不能是確鑿的T、獨立的T,現在還不能預料。

  現在,沿著河邊的夕陽,沿著少年初戀的感動,沿著盛夏的晚風中「沙啦啦……沙啦啦……」樹葉柔和爽朗的呼吸,詩人一路吹著口哨回家,一路踢著石子妙想聯翩,感到夕陽和晚風自古多情,自己現在和將來都是個幸福的人。詩人L一路走,不斷回頭張望那座美麗的房子,那兒有少女T。

  80

  可能有兩年,或者三年,L最願意做的事,就是替母親去打油、打醬油打醋、買鹽。因為,那座美麗的樓房旁邊有一家小油鹽店。

  幾十年前有很多那樣的小油鹽店,一間門面,斑駁的門窗和斑駁的櫃檯,櫃檯後頭坐一個飽經滄桑的老掌櫃。油裝在鐵皮桶裡,醬油和醋裝在木桶裡,酒裝在瓷壇裡,專門舀這些液體的用具叫做「提」,提柄很長,慢慢地沉進桶裡或者瓷壇裡,碰到液面時發出深厚的響聲,一下一下,成年累月是那小店的聲音。那深厚的聲音,我現在還能聽見。小油鹽店坐南朝北,店堂中不見陽光。店堂中偶爾會躲進來一兩個避雨的行人。

  L盼望家裡的油鹽早日用光,那樣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鹽店去了。提著個大竹籃,籃中大大小小裝滿了油瓶,少年詩人滿面春風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對岸,一直沿著河岸走,灌木叢生垂柳成行,偶爾兩三杆釣竿指向河心,垂釣的人藏在樹叢裡,河兩岸並沒有現在這麼多高樓,高一聲低一陣到處都是鳥兒的啼囀,沿著河岸走很久但這對詩人來說是最幸福的時刻,並不覺得其路漫長。然後上了小石橋,便可望見那座橘紅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樣燦爛,就在那家歷盡滄桑的小油鹽店旁邊。

  老掌櫃一提一提地把油灌進L的瓶子裡。把那麼多瓶子都灌滿要好一陣子,少年L便跑出油鹽店,站在紅色的院牆外,站在綠色的院門前,朝那座美麗的樓房裡忘情地張望,興奮而坦率。不,他對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燦爛的色彩並不重要,神秘的內部構造對他並不重要,因為現在不是畫家Z,現在是詩人L。在詩人L看,只是那女孩兒出現之時這房子才是無比地美麗,只是因為那女孩兒可能出現,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尋常,才使他渴望走入其中。自那個冬天的下午之後,畫家Z雖然永遠不會忘記這座房子但他再沒有來過。畫家Z不再到這兒來,不斷地到這兒來的是詩人L。單單是在學校裡見到她,詩人不能滿足,L覺得她在那麼多人中間離自己過於遙遠,過於疏離。L希望看見她在家裡的樣子,希望單獨跟她說幾句話,或者,僅僅希望單獨被她看見。這三種希望,實現任何一種都好。

  有時候這三種希望能夠同時實現:T單獨在院子裡跳皮筋兒、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來打油的。」

  「幹嗎跑這麼遠來打油呢你?」

  「那……你就別管了。」

  「橋西,河那邊,我告訴你吧離你家很近就有一個油鹽店。」

  「我知道。」

  「那你幹嗎跑這麼遠?」

  「我樂意。」

  「你樂意?」女孩兒T笑起來,「你為什麼樂意?」

  「這兒的醬油好。」詩人改口說。

  T愣著看了L一會兒,又笑起來。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詩人靈機一動:「別處的醬油是用豆子做的,這兒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當然。」

  「噢,是嗎?」

  「我們一起跳『房子』,好嗎?」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說一說話,那一天就是個紀念日。

  這樣,差不多兩年,或者三年。

  兩三年裡,L沒有一天不想著那女孩兒,想去看她。但家裡的油鹽醬醋並不是每天都要補充。

  沒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歲,或者十三歲,L想出了一條妙計:跑步。

  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從他家到那座美麗的房子,大約三公里,跑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小時——包括圍著那紅色的院牆慢跑三圈,和不斷地仰望那女孩兒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樹下滿懷希望地歇口氣。還是那三種希望,少年L的希望還不見有什麼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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