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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74

  我甚至還能看見初中生Z一跳一跳地用嘴去接拋起在空中的炒黃豆的情景。住宿生Z,我記得他的繼父是一家大醫院的清潔班長,我記得他有一個異父異母的姐姐,然後又有了一個異父同母的弟弟。Z的母親每月只能給他十元伙食費和三角零花錢。Z雖然非同尋常,但至少有一次他像一般的少年一樣渴望有一身運動衣。他羡慕地望著那些穿著色彩鮮豔的運動衣在操場上跑步的同學,目光癡迷得仿佛一位小小的戀人。是那跳動的色彩對未來的畫家有著不同尋常的誘惑吧,可是那樣一身運動衣恰恰與他一個月的伙食等值。但他性格裡的堅忍不拔已經誕生。

  從他下定決心也要有一身漂亮的運動衣開始,他每月把母親給他的伙食費儲存一半,另外的五元買了麵粉和黃豆,把麵粉和黃豆炒熟,同學們都去食堂進餐時,他便滿懷希望地在宿舍裡吃他的開水沏炒麵和炒黃豆,聲稱那是世界上最為明智的食譜。他快樂地把炒黃豆一顆顆拋向空中,然後用嘴接住,嚼得砰然有聲。一群同樣快樂的少年為他喝彩。有個局級幹部的兒子說:「喂,你要能連續接住一百次,我這一個月的飯票都輸給你。」「真的?」少年Z的眼睛瞪得發亮,仿佛看見那身運動衣已經在工廠裡織成了。他當然沒贏,但他輸得很精彩,一整袋黃豆他都是以這種方式吃掉的,一個月當中他至少有七次接近了成功。那一回少年Z生性敏感的心並未沾染一絲一毫的屈辱,那確實不過是一次少年們無邪的遊戲;況且,大家,包括我和那個局級幹部的兒子,都從中感受了Z的非凡意志。Z那時仍不失為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年。Z那時仍是一個善良快樂的初中住宿生。

  但是有一天。有一天他在盥洗室裡洗他那身鮮紅的或者濃綠的運動衣,那個局級幹部的兒子甩給他一件內衣:「喂,順便幫我洗一件行嗎?」「可——以!」Z吹著口哨漫不經意地回答。但幾乎與此同時,盥洗室裡有一道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目光開始轉向他。局級幹部的兒子走後,Z覺得後背上不時地粘上兩隻眼睛,就像一對發情的蒼蠅在那兒翻上滾下尋歡作樂。畫家的感覺生來很少出錯。不久,那雙眼睛終於耐不住從角落裡轉到他面前,在非常貼近他的地方停下,得承認那是一雙挺秀氣而且營養狀況非常好的眼睛,但是——美,而且冷;鼻子的結構也相當合理,但是——美,而且傲慢。想必是嘴發出了聲音:「還是為了一個月的飯票嗎?」那嘴,線條未免欲望太露。「你說什麼?」

  Z沒能馬上聽懂他的話。那雙眼睛以及下面的嘴,以及整個面部便開始輕蔑地笑:「小市民,局級算什麼希罕!你這麼願意給他洗臭褲衩嗎?」當少年Z終於聽懂這些話時,可惜那副嘴臉已經不見了。事過很久,他才弄清了局級的含義,他才瞭解到,那副嘴臉的所有者也是一個高幹的兒子,那雙美而且冷的眼睛以及那副嘴臉是由一對級別更高的男女製造的。Z本想找機會當眾在那張高級的臉上吐一口唾沫,或者響亮地拍一記耳光,即便為此遭到加倍的報復也完全值得,但他不想為母親惹事不想再看到母親為他歎氣連聲。他忍了又忍,最終是貝多芬那句高傲的名言救了他,使他從此棄絕了少年的魯莽——「世上的爵爺有的是,但貝多芬卻只有一個!」

  我想,那身運動衣很可能不是紅色也不是綠色,而是向日葵一般濃烈的黃色。在那雙蔑笑著的眼睛消失後,很可能只剩Z一人留在那間過於安靜的盥洗室裡,很可能向日葵一般濃烈的黃色在那一刻彌漫得過於深遠,勾起他全部童年的記憶,南方的細雨芭蕉和母親孤獨的期待、北方老家的田野、叔叔的忠告,還有他自降生人世便聽說的那條船那條沉沒在汪洋大海上的輪船……他心中那根柔軟飄蓬的羽毛本來也許會隨著光陰的進展而消解,但現在又被猛烈地觸動了,再度於靜寂之中喧囂動盪起來。小市民與野孩子。少年Z敏感而強悍的心,頃刻間從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從那條冬天夜晚回家的小街,一直串聯起畫家Z對未來不甘人下的憧憬。料必那是一個禮拜日的中午,他留在學校裡沒有回家,樓道裡的歌聲斷續、遊移,窗外的操場上空無一人,向日葵般濃烈的黃色在Z眼裡漸漸地燃燒。我猜想,就是從那時開始,Z眼睛裡的那一場燃燒再沒熄滅過,但在畫家Z的調色板上卻永遠地驅逐了那種顏色。(也許我終於為Z的畫作中永遠不出現金光燦爛的色彩找到了原因。當然也可能並非如此,並非這麼簡單。任何現象,都比我們看到或想到的複雜千倍。)

  有一年的家長會(每年一次的家長會)時,操場上停了好幾輛高級轎車,我們——我和六七個同學但沒有Z,圍著那群轎車看:伏爾加、老奔馳、吉姆、紅旗……我們遠遠地看,又走近去看,很想走到跟前去摸一摸,但不敢,汽車裡不苟言笑地坐著司機或警衛。那次家長會上,Z的母親也來了。可以感到Z的母親曾經很漂亮,舉止談吐間殘留著舊時的禮節,但她的面容憔悴、疲憊,缺少血色,目光中藏著膽怯,手指上一道道黑色的皸裂草草地貼了膠布,腳上的鞋是自家做的。(她讓我想起那座美麗房子裡的阿姨,就是那個操著南方口音呱呱不休的保姆。)也許那是我第一次見到Z的母親,也許不是,也許我見過她很多次了,但現在我記得當時我輕聲問Z,輕聲,但仍可能流露了一點兒驚詫:「噢,她就是你的母親嗎?」Z沒有回答,也許是沒聽見。Z一聲不響地望著母親離去。那母親,雖已不再年輕,但仍依稀可見當年的風韻,雖步履匆匆但步態依然文雅,一身整潔的衣衫明顯是出門時才穿的,提著的一隻菜籃搖擺著搖擺著直至消失在遠處。Z望著母親的背影,目光裡曾一度全部是愛。但忽然我看見,他轉過身來盯著我看,看了好一會兒,恨便在那目光中長大,在他的眼眶裡漸漸大過了愛,像淚水一樣在那裡淹沒了一個少年。然後他的嘴角忽然彎上去,透出令人發冷的笑:

  「不錯,那就是我的母親。」

  那一聲柔軟但是堅忍的宣佈之後,我記得,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降臨人間。

  75

  與C和X的重逢相距整整二十三年,也是初夏時節,那時我還沒有長到現在的身高,C未來註定要殘廢的雙腿也還在不舍晝夜地發育成長,同樣的暖風一陣陣吹來,二十三年前新鮮的綠樹陰裡正是少男們開始注意起少女們的時候,少女們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我或者詩人L暗自的驚歎與幻想,她們忽然清朗了的嗓音越來越頻繁地騷擾少男們的日思夜夢。

  那樣的季節裡,一些以往不曾有過的念頭忽然向十五歲的詩人襲來,不分晝夜。一些形象,和一些幻景,使他昂奮不能自製,心驚血熱,讓他沉湎其中又讓他羞愧不安。未來的詩人那時正由一個胖嘟嘟的男孩兒突然猛長,變高,變瘦,既不再是男孩兒了又還算不上男子漢,就像早春翻漿的凍土,蓬勃而醜陋。相貌和嗓音都讓他憂慮,對著鏡子自慚形穢。尤其是那些美妙的幻景層出不窮之際,尤其是一些可怕的欲望令他不能抗拒之時,他想:鏡子裡這個醜陋的傢伙難道有哪一個姑娘會喜歡嗎?

  「媽媽,」有一天他對母親說,「我是不是很壞?」

  「怎麼啦?」母親在窗外。

  L躺在床上,鬱鬱寡歡,百無聊賴,靠近窗邊,一本打開的書扣在胸脯上,閃耀的天空使他睜不開眼。

  母親走近窗邊,探進頭來:「什麼事?」

  小小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媽媽,我怎麼……」

  母親甩甩手上的水,雙臂抱在胸前。

  「我怎麼成天在想壞事?」

  母親看著他,想一下。母親身後,初夏的天空中有一隻白色的鳥在飛,很高很高。

  母親說:「沒關係,那不一定是壞事。」

  「你知道我想什麼啦?」

  「你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會有一些想法,只是這個年齡,你不能著急。」

  「我很壞嗎?」

  母親搖搖頭。那只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

  「唉,」未來的詩人歎道,「你並不知道我都想的什麼。」

  「我也許知道。」母親說,「但那並不見得是壞想法,只是你不能著急。」

  「為什麼?」

  「喔,因為嘛,因為你其實還沒有長大。或者說,你雖然已經長大了,但你對這個世界還不瞭解。這個世界上人很多,這個世界比你看到的要大得多。」

  那只鳥一下一下扇著翅膀,好像僅此而已,在巨大的藍天裡幾乎不見移動。L不知道,母親已經在被褥上看見過他剛剛成為男人的痕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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