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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72

  少年WR拿著高考成績單找到學校,找到教育局,找到招生委員會,要求解釋。他被告知:考試成績有時候是重要的,有時候並不重要。少年WR問:什麼時候重要什麼時候不重要?他被告知:招收什麼人和不能招收什麼人這是我們的政策,我們按政策辦事。少年WR說: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在考試之前向我宣佈這政策?他被告知: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你應該服從祖國的安排。少年WR的憤怒非常簡單、真切、動人:你們要是在考試之前就宣佈這政策我就不用考這個試了,「我媽她就不用白白盼了這麼多年,她就不必省吃儉用供我上這個學還費那麼多錢給我喝三個月牛奶了,你們要是早點兒告訴我,我早就能掙錢養她了!」招生委員會的人黯然無語。

  得不到滿意的回答,或者說找不到能夠拯救母親希望的方法,最後他走進一座有士兵把守的高牆深院。走過老樹的濃陰,走過聒噪的蟬鳴,走過花草的芬芳,走過一層又一層院落,就像曾經走進過的那座可怕的廟院……最關鍵的是走進了以下幾句對話:

  「請問,我父親他到底是什麼人?」

  「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是敵人。」

  「他幹過什麼你們說他是敵人?」

  「可以簡單告訴你,他曾經壓迫人民,剝削勞苦大眾!」

  「那麼是誰在壓迫我,是誰剝削了我母親十七年的希望?」這個少年,這個無知的孩子,他說,「請你們告訴我,是誰?」

  少年WR犯下了滔天大罪。

  那個暑假結束,當他的很多同學坐在大學課堂裡的時候,當我走進中學,少年WR在這個城市裡消失。他被送去遠方,送去人跡罕至的西北邊陲。母親因此又有了期待,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開始重新盼望,一天一天盼望著兒子被饒恕,盼望看在他年少無知的份兒上早早放他回來,就像她曾經一年一年地盼望過丈夫的歸來那樣。

  73

  Z的母親同樣枉費了心機。Z在小學曾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各門功課都在全年級名列前茅,但自從走進中學課堂,成績一落千丈,以至於留了一級。

  現在我想,Z很可能是我的中學同學。現在我感到,我在中學時代一定不可避免地見過他。Z那時也是個中學生,至少這一點無可非議。

  甚至,畫家Z,曾經就與我同班,這也說不定。

  寫作之夜,空間和時間中的真實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印象。

  Z留了一級,在我進入那所中學時,他不得不與我同班再上一回初中一年級。坐在我身後的一個早熟的少年,坐在第七排最後一個位子上的那個任性的留級生,在我的印象裡他就是畫家Z。Z留級的原因是:政治、英語兩門不及格。但其他科目他都學得好。他極愛讀書,所讀的書盡是我那時聞所未聞的名目。上英語課時他在下面偷偷地讀《詩經》,讀《紅樓夢》,讀唐詩、宋詞以及各種外國小說。上政治課時他讀《東周列國》《史記》《世界通史》。而真正到了上歷史課的時候,他以不屑的神氣望著老師,在我耳後吹毛求疵地糾正老師的口誤,然後大讀其黑格爾、費爾巴哈和馬克思。自習課上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完作業便開始吟詩作畫。他最心愛的是他那幾支廉價的毛筆,津津樂道並心懷嚮往的是榮寶齋裡漂亮但是昂貴的筆墨紙硯。

  那時他不畫油畫,油彩太貴,畫布畫框也貴,家境貧寒他只畫水墨畫,從借來的畫冊上去臨摹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吳昌碩的山水,畫些頗近八大山人風格的遠山近樹、瘦水枯石。他把隨處撿來的紙張揉皺、搓毛,在上面落墨自信有生宣的效果:「你看,你看看,筆鋒尤見其蒼健了吧?」(因而「文革」開始後,我記得他之所以偶爾還在學校裡露面,只是為了尋一些寫大字報的筆墨紙張據為己有,悄悄帶回家。)無論老師們怎樣對他的功課操心,為他的前程憂慮,他一概以閉目養神作答。但自從他不慎留了一級之後,他對各門功課都稍稍多用了一點兒心思,不再使任何一次的考試成績低於六十分,他知道他必得把這乏味的中學讀完,既然非讀不可就不如快些讀完它,尤其不能再讓母親多為他付一年學費了。母親常常為此歎氣連聲,黯然神傷。十幾年後我才對少年Z的行徑略有所悟:必是WR的遭遇給了他啟示。

  十幾年後我猜想,Z那時必曾啟發式地勸慰過母親:「您以為我的功課好到什麼程度才能考上大學?」十幾年後我才明白,當WR的道路使我害怕使我虔誠地祈望做一個好孩子的時候,Z已經看破世態,看穿無論什麼大學都與自己無緣,畫家Z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才能並義無反顧地為自己選定了出路。雖然他相信自己也有不錯的音樂感受力,但紙和筆畢竟比一架鋼琴更可能得到,而且不像一位鋼琴教師那般挑剔。

  他讀了司湯達、巴爾紮克、托爾斯泰、契訶夫以及當時能夠找到的所有文學名著,自信未必不可以也成為一個作家,但他對歷代的文字獄已有瞭解,不想再立志去做一個冤鬼。所以他選擇了美術。紛紜的世界就在你眼前喚起你的欲望和想像,只要你真正有才能,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老師,天地之間任你馳騁,任你創造。而且美術,不是隨便什麼蠢貨都能看懂的,你可以對他們做各種無稽的解釋,使他們對你放心,那樣,你就是把他們畫成猶大畫成撒旦畫成流氓,他們也會榮幸地把它掛在牆上,扭捏或者興奮地對來訪者說「那是我」,好像掛在牆上的就一定不是笨蛋。Z對母親說:「您何必總盼著我上那個大學呢?博士又怎麼樣,天才有幾個?十之八九是蠢材一輩子做個教書匠。高官厚祿帝王公侯又怎麼樣?『荒塚一堆草沒了』。」

  繼父在枕邊對母親說:「你這個兒子非比尋常。」

  母親說:「這麼說你喜歡他?」

  繼父說:「說不準我倒是有點兒怕他呢。」

  「他?他不過是個孩子嘛。」

  「就因為他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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