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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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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印象裡,史無前例的那場革命風暴,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隨著一群青春少女懵然無知的叫駡聲開始的。

  可能就在我和詩人L日思夜夢著的時候,就在那只鳥飛翔或降落的當兒,世界上處處發生著的事使一位不能寂寞的偉人有了一個空前的思想。可能是這樣。於是在那個夏季來臨之際,少女們忽然紛紛拋棄了漂亮的衣裙,把她們日益動人的身體藏進肥肥大大的舊軍裝。這讓詩人L暗自失望。但很快少女們便想起在纖細的腰間紮一根皮帶,紮得緊緊的,使正在膨脹著的胸圍、臀圍得以名正言順地存在。她們光彩照人的容顏和聳落搖盪的身體,傲慢地肆無忌憚地在詩人眼前跳躍,進入陽光,進入綠陰,進入夢境,毫不顧及青春少男的激動和痛苦。然後,所有的長辮子,似乎一夜之間全部消失,齊刷刷的短髮在挺拔秀美的脖頸兒之上飄灑,不僅彌補了曾經的那一點點失望,而且以其鮮活奔放令人大吃一驚,更加鼓舞起青春少男們的激情。

  就在我經常盼望她們到來的那個初夏的某一天早晨,我記得清楚,她們一群,騎著車,就像騎著馬,沿學校門前綠陰如蓋的那條小路遠遠而來。那天早晨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紅色的教學樓上落滿朝陽,在早飯與第一節課的空隙間我走出校門,在蕩漾著浮萍的水渠旁坐下背了一會兒外語單詞。那些枯燥的字母讓我心煩,想起快要期末考試了就更心煩,但我又盼望快些考試,考完試會有一個長長的暑假,有差不多兩個月的時間讓我自由揮霍。我想著那個迷人的假期,走上小橋。這時我聽見她們來了,水渠邊的小路上有了她們朗朗的笑聲,遠遠地聽不清她們在喊著什麼。

  然後,在小路盡頭的拐彎處她們出現了,越來越近,樹陰波浪般在她們身上掠過她們又像是一群快樂的魚,尚不焦躁的夏日陽光斑斑塊塊,閃閃爍爍,與她們美妙的年齡交相輝映。詩人心裡,為之生氣勃勃。但是她們喊著什麼。她們喊的什麼?她們一群騎著車就像騎著馬,美麗的短髮飄揚,美麗的肩膀攢動,美麗的胸脯起伏,她們從我面前飛馳而過她們喊著或是唱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誰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滾他媽的蛋!」噢天哪,她們在胡說什麼?「就滾他媽的蛋就滾他媽的蛋他媽的蛋他媽的蛋蛋蛋蛋……」噢,這是怎麼了你們瘋啦?她們在學校門前的小路上像一群漂亮的魚倏忽遠去,狂熱地喊叫,驕傲無比,不把詩人放在眼裡,不把一切人放在眼裡,不把這個世界放在眼裡。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詩人L呆呆地在那條小路邊站了很久,在我的記憶裡「文化大革命」就這樣開始。那是公元一九六六年六月,那一天風和日麗。那一天有一副對聯震動了四分之一人類的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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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驕陽如火燦爛灼人之時,我已經站在密不透風的人群中。人山人海,人山人海但是每一個人都無處可藏,都必須表明對那副對聯從而表明對革命的態度,表明自己是英雄男女製造出來的好漢抑或是很多次反動事件所遺留的一個個混蛋。在我的視野裡,曾經沒有一個人能夠反對那副對聯。F醫生,女導演N,女教師O,未來的殘疾人C,我和詩人L,都竭力表現自己對革命的忠誠,無論是以「好漢」的光榮或惶惑,還是以「混蛋」的勇敢或恐懼,都在振臂高呼,隨波逐流。

  不過,可能有一個人不是這樣。

  我想,如果有一個人不會這樣,他就是畫家Z。

  還有一個人不會這樣——WR,但那時他早已不知去向。

  Z就站在我身旁,我想我會看見他一次次舉起胳膊但卻聽不見他喊。我相信或者我認為,Z會這樣。

  他像眾人一樣把拳頭舉向天空,但他不喊,不出聲,不發出任何聲音。他臉色蒼白,略略側向我,另一邊恰恰有一面彩旗,沒有一絲風,玫瑰色的彩旗曬蔫了似的垂掛著,這樣就只有我能看見Z的臉。他緊盯著我。他知道我看出了他的詭計,他冷酷的目光盯住我驚慌的眼睛,樣子相當可怕。我不知道如果他的行動被揭穿他會怎樣。畫家Z說過,「誰要是侮辱了我的母親我就和他拼命」。也許很多人都這樣說過,但我確鑿聽見畫家Z這樣說過。不過也許他並不敢拼命,但那樣的話他非毀了不可。即使現在這樣,即使僅僅舉起拳頭不出聲,他差不多也已經毀了——他的心裡,全是仇恨。

  周圍的呼喊漸漸稀疏零落,Z走出人群。我心驚膽戰聽不見任何聲音仿佛全世界都呆愣了一下。畫家Z甩給我一縷輕蔑的目光,然後誰也不看,顧自走出人群。他低著頭,只看腳下,側身擠開一面面熱汗淋淋的脊背,走出人山人海,或者是走進人山人海就此消失了很多年。

  此後好多年,我沒有見到他。

  但年復一年,我都看見他那縷輕蔑的目光,因而我聽見他高舉拳頭時發出的無聲呼喊。那呼喊會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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