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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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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十年後的「文革」中,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出一件事,成為Z的叔叔被打倒的重要因素:一九四八年末,大約與Z的父親離開這塊大陸同時,Z的叔叔在解放軍全面勝利的進攻途中,特意繞道回家看過一次Z的爺爺。他在家只待了一宿,關起門並且熄了燈,據揭發者說,他和他的反動老子嘁嘁喳喳一直談到天亮。「對,就是他,就是他!」揭發者後來跳上臺繼續揭發說,「我認得出他,他現在老了,長得越來越跟他的反動老子一模一樣。他是個叛徒!他必須老實交代他都跟他的反動老子說了什麼,他都向敵人洩露了我們的什麼機密!」造反派們憤怒地呼喊口號:「老實交代!老實交代!打倒內奸!打倒叛徒……」一些虔誠的保「皇」派如夢方醒地啼哭,形勢跟當年鬥爭土豪劣紳異曲同工。揭發者受了鼓舞,即興地寫意了:「他和他的反動老子密談了一宿,然後為了掩人耳目,趁天不亮跳後牆溜跑了。」台下群情激憤,數不清的胳膊和拳頭一浪一浪地舉起,把一句反詰語喊出了進行曲般的節奏:「中國有八億人口!——」「中國有八億人口……人口……人口……人口!……」「不鬥行麼?!——」「不鬥行麼……行麼……行麼……行麼?!……」我曾經坐在這樣的台下。我曾經擠在這樣的人群中,伸長著脖子朝臺上望。皮帶、木棒、拳頭和唾沫,劈頭蓋臉向著一個老人落下去。我曾經從那樣的會場中溜出來,惶惶然想起我和畫家Z都可能見過的那座美麗的房子和它的主人,神秘、高貴的那座房子裡優雅的琴聲是否還在流淌?但我並沒有來得及發現,一個偶像是在哪一刻從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裡消失的,抑或是連同那片恢弘而蒼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

  當他再從他所消失的地方活脫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屈服,他已變為凡人,他孱弱無靠聽任造反者們把種種罪名扔在他頭上。他想反抗,但毫無反抗能力。

  Z的叔叔承認:一九四八年,那個深夜,他勸他的反動老子把一切房產、土地都無償分給窮人。他說他勸爺爺:「然後你不如到什麼地方去躲一躲,要不,乾脆出國找我哥哥去吧。」他說他對爺爺說:「坦率講,憑你當年的所作所為我沒必要再來跟你說什麼。」他對他的反動父親說:「我不是為你,懂嗎?我是沖著母親的在天之靈!」Z的爺爺一聲不響。Z的叔叔喊:「你就聽我一句吧,先找個什麼地方去躲一躲。否則,坐牢、殺頭,反正不會有你的好!」這一下爺爺火了,說:「把房產土地平均分給大家,這行。但是我不逃跑,我沒必要逃跑!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為什麼要跑?誰來了事實也是事實!」爺爺老淚縱橫仰天長歎:「天地作證,我自青年時代追隨了中山先生,幾十年中固不敢說赴湯蹈火捨死忘生,但先總理的理想時刻銘記於心,民族、民權、民生不敢須臾有忘,雖德才微淺總也算竭盡綿薄了。我真不懂我們是在哪一步走錯了,幾十幾百幾千年來這苦難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呀?如今共產黨既順天意得民心,我輩自愧不如理當讓賢。如果他們認為我該殺,那麼要殺就殺吧,若共產黨能救國救民於水深火熱,我一條老命又何足為惜?!」「文化大革命」中的揭發與交代到此為止。因為台下必定會喊起來:胡說!胡說!這是胡說!這是小罵大幫忙!不許為反動派歌功頌德!肯定會這樣。甚至會把那個得意忘形的揭發者也趕下去,或者也抓起來。

  但這只是一個故事的上半部。

  斷章取義說不定是歷史的本性。

  十年之後在為Z的叔叔舉行的平反大會上,這個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選入史冊。……在爺爺自以為清白無辜,老淚縱橫地慷慨陳詞之後,事實上叔叔的立場絕對堅定。叔叔冷笑道:「你說什麼,你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你敢把這句話再說一遍嗎?」爺爺居然不敢。他們同時想起了叔叔是怎樣參加了革命的。叔叔說:「那年鬧學潮,你都幹了些什麼?」叔叔說:「你們口口聲聲民族、民權、民生,為什麼人民抗議營私舞弊,要打倒貪污腐敗的官僚賣國賊,你們倒要鎮壓?」爺爺囁嚅著說:「我敢說我的手上沒有血。」叔叔說:「那是因為你用不著自己的手!」爺爺說:「不不,我沒想到他們會那麼幹。這由不得我呀!」叔叔說:「但是他們就那樣幹了,你還不是依然和他們站在一起嗎?」爺爺不再說什麼。叔叔繼續說:「你又有什麼資格去叫喊『天下為公』?你有幾十間房,你有上百畝地,你憑什麼?你無非比那些親手殺人的人多一點兒雅興,吟詩作畫舞文弄墨,寫一幅『天下為公』掛起來這能騙得了誰?」爺爺無言以對。叔叔繼續說:「就在我母親病重的時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說你的手上沒有血,你可以坦坦蕩蕩地向所有人說,我的母親是病死的,但是你心裡明白,你心裡有她的血!」那時爺爺已是理屈詞窮悲痛欲絕了,叔叔站起身凜然離去……平反會開得莊嚴、肅穆甚至悲壯,主席臺上懸掛國旗、黨旗,懸掛著幾個受叔叔牽連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遺像,周圍佈設著鮮花。但是不等大會結束,Z的叔叔就走出了會場。不過他沒有再走進那片恢弘和蒼茫中去,他就像當年的我——就像一個才入世的少年一般,覺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64

  Z第一次見到叔叔是在他剛到北方老家不久。自從叔叔十八九歲離開家鄉,好多年裡爺爺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兒。自從一九四八年那次叔叔來去匆匆與爺爺見了一面之後,已經又過了三年,這三年裡中國天翻地覆爺爺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兒,在做著什麼事。爺爺從來不提起他。爺爺從來不提起叔叔,不說明爺爺已經把他忘記了,恰恰相反,說明他把他記得非常深。

  Z和母親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記得是向日葵花盛開的時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開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時節,叔叔回老家來過幾天。Z不認識他。在那之前就連母親也沒見過他。

  叔叔回來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爺爺對孫子說:「我得帶你去看看向日葵,不不,你沒見過,你見過的那幾棵根本不算。」爺孫倆吃罷早飯就上了路。爺爺告訴他:「咱們的老家其實不在城裡,咱們真正的老家在這城外,在農村。」Z說:「農村?什麼是農村?」「噢,農村嘛,就是有地可種的地方。」「它很遠嗎?」「不,不遠,一會兒你就能看見它了。」Z自己走一陣,爺爺抱著他走一陣。街上的店鋪正在陸續開門,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鐵匠鋪的爐火剛剛點燃,呼噠呼噠的風箱聲催起一股股煤煙。粉房(或是醬房、豆腐房)裡的驢高一陣低一陣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販長一聲短一聲地喊。Z問:「還遠嗎?」爺爺說:「不遠了,這不都到城邊了?」Z再自己走一陣,爺爺又背上他走一陣。「您累了嗎爺爺?」爺爺吸吸鼻子說:「你聞見了沒有,向日葵的香味兒?」Z說:「您都出汗了,讓我下來自己走吧。」爺爺說:「對,要學會自己走。」爺爺說:「多大的香味兒呀,颳風似的,你還沒聞見?」Z使勁吸著鼻子說:「哪兒呀?在哪兒呀?」爺爺笑笑,說:「別著急,你慢慢兒就會分辨這香味兒了。」後來還是爺爺背起Z,出了城,又走了一會兒,然後爬上一道小山岡,小山岡上全是樹林,再穿過樹林。忽然孫子在爺爺的背上聞到了那種香味兒,正像爺爺說的那樣,颳風似的撲來,一團團,一陣陣,終於分不出界線也分不出方向,把人吸引進去把人吞沒在裡面。緊跟著,他看見了漫山遍野金黃耀眼的葵花。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燦爛的花朵順著地勢鋪流漫溢,順著山勢起伏搖盪,四面八方都連接起碧透的天空。爺爺說:「看吧,這才是咱們的老家。」

  爺爺讓Z從他的背上下來,爺孫倆並排坐在小山岡的邊緣。「看看吧,」爺爺說,「這下你知道它們的香味兒了吧?這下你才能說你見過向日葵了呢。」Z幼小的心確實讓那處境震動了,他張著嘴直著眼睛一聲不響連大氣兒都不敢出,誰也說不清他是激動還是恐懼。那海一樣山一樣如浪如風無邊無際的黃花,開得樸素、明朗,安逸卻又瘋狂。(我常竊想,畫家Z他為什麼不去畫這些輝煌狂放的葵花,而總是要畫那根孤寂飄蓬的羽毛呢?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疑問。也許答案會像命運一樣複雜。)爺爺說:「咱們的老家就在那兒,咱們的村子就在那兒,它讓葵花擋著呢,它就藏在這葵林裡。」爺爺說:「等到秋天,葵花都收了,你站在這兒就能看見咱們的村子。」爺爺說:「咱們祖祖代代都住在那兒,就種這葵花為生,我正打算再搬回到村子裡去呢。」爺爺問Z:「你願意嗎?你看這兒好不好?」Z什麼都不說,從一見到這鋪天蓋地的葵花他就什麼話都不說了。直到爺爺又抱起他走進向日葵林裡去時,Z仍然連大氣都不敢出。向日葵林裡很熱,沒有風,有一條曲曲彎彎的路。那路很窄,看似也很短,隨著你不斷往前走它才不斷地出現。碩大的葵葉密密層層不時刮痛了Z的臉。爺爺卻揪一片葉子貼在鼻下細細地聞,爺爺揪那葉子時花蕊便灑落下來,就像雨。到處都聽見吱吱唧唧嗡嗡嚶嚶的聲音,各種蟲鳴,聽不到邊。就在這時男孩兒看見了叔叔。

  一個男人忽然出現在男孩兒和爺爺的眼前,他穿了一身舊軍裝,他又高又大,他長得確實很魁偉很英武,但他不笑。

  他站在幾步以外,看著爺爺。他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

  男孩兒偎在爺爺懷裡感到爺爺從頭到腳都抖了一下,再回頭看爺爺,爺爺的臉上也沒有了笑容。

  叔叔和爺爺就這樣對望著,站著,也不說話,也不動。

  後來還是爺爺先動了,爺爺把孫子放下。

  那個男人便走過來看看男孩兒,摸摸他的頭。

  那個男人對男孩兒說:「你應該叫我叔叔。」

  那個男人蹲下來,深深地看著男孩兒的臉:「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親叔叔。」

  Z覺得,他這話實際是說給爺爺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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